明明心里记挂,却总顶着一张爱死不死的嫌弃样,也算绝了。
程潜下山还没见到韩渊,先在太阴山脚附近碰上了唐轸。
唐轸是个十分省心的客人,除了第一天刚到扶摇山时被李筠亲自引着在山中游历一番之外,他基本都是深居简出,很少离开客房的院子。
唐轸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并未浪费真元挡雨,袍袖沾湿了一片,他也不在意,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着。
程潜让霜刃落了地,打招呼道:“唐兄。”
唐轸道:“到十方阵那里去吗?同去。”
两人谁也不多话,没有御剑,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间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路上。耳畔风雨声细密,好像一切都慢下来了。
程潜道:“有唐兄相伴,我感觉万事都不着急了。”
唐轸道:“凡人一生庸碌,是被功名利禄追着走,修士虽有百倍千倍的时间,身后却依然追着修为和境界,都在天地间逆水而行,稍微懈怠一刻,就会离大道远一步,所以不敢不着急——我一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好求的,当然也就比别人悠闲些。”
这话说得程潜心里微微闪过些许疑惑,他心道:“什么都不求,你奔波到这来干什么?”
然而这疑惑一闪就过去了,程潜朋友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他不大愿意对朋友犯疑心病,便不怎么在意地接道:“我倒是觉得,偶尔慢走几步是调剂,要是天天都过得这样悠闲,岂不是活得像只老龟?那也没什么意思。”
唐轸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眼看十五之约就快到了,不知你家掌门师兄是怎么想的?此一役魔龙俯首,天衍陨落,四圣衰微,牧岚山精英损毁过半,其他小门小派不足挂齿,扶摇山说不定会是新一方势力,各大门派之间重新洗牌,你们也要早作打算啊。”
程潜笑道:“我们掌门师兄可没有号令天下、让四方朝贺的野心,他就想让别人少来烦他,本来就懒得出门,这么多年漂泊在外,我看他回来以后恐怕会变本加厉。”
唐轸道:“严兄无论是做掌门还是做剑修,都颇为别具一格,他这顺其自然的心,倒是颇合大道真意,再加上资质卓绝,或许将来真能问鼎长生。”
扶摇自立派伊始就没有苛求过长生,始终以“人道”自居,惊才绝艳好比童如,也是将门派传承放在个人修行之前的,不过唐轸毕竟是外人,程潜也没有多说,只道:“借唐兄吉言。”
唐轸道:“不过若说长生,你才是真得天独厚。”
程潜:“怎么说?”
唐轸道:“修行与炼器有时候是一回事,那三王爷将自己炼成化骨阵其实也有他的道理,修士们修行是与天争命,修为停滞,新的清气不能周转入真元,寿数也就到了,你却不一样,聚灵玉天生能吸取天地之精。”
程潜不怎么在意地说道:“玉和人一样,都不能与天地同朽,到了元神这一步殊途同归,我感觉没什么不同。”
“还是有的,”唐轸淡淡地说道,“你将聚灵玉锻成肉体,经过了天劫,已算是半仙之体,若是你肯在明明谷冰潭里清修,有冰潭不断供给你与肉身同源的真元,你的修为就永远不会停滞,不一定飞升,也能长生——哦,你不要误会我在劝你什么,只是有这么个事实而已。”
唐轸说者不知有心没心,反正程潜这个听者是将这番话当成了耳旁风,只是笑道:“我借聚灵玉容身而已,做人做得好好的,又没真打算变成一块玉。”
唐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附和道:“正是。”
程潜道:“说起灵物,唐兄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听乾坤’?”
唐轸神色一动,反问道:“你怎知‘听乾坤’是个灵物?而不是什么人或是什么功法?”
程潜不动声色地笑道:“感觉像,怎么?”
唐轸道:“哦,那是远古传说了,有人说拿着听乾坤能听见上界的声音,真假谁也不知道。”
随即,他话音一转,将这话题揭过,说道:“韩真人走火入魔,恐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十五那天我会尽量周旋,哪怕是囚禁镇压,也争取能将他押在扶摇山上。”
程潜只好叹道:“那就多谢了。”
可惜,设想是好的,并不一定能实现。
十五那天,扶摇派众人抵达太阴山时,此地已经有不少门派来人了。
这一次来的人贵精不贵多,各派纷纷回去休养生息,只派了一两个代表来表态,各大门派之间零零散散地坐着,泾渭分明,居中的位置却给留了下来。
程潜看了唐轸一眼,唐轸点头道:“不错,那是给贵派留的。”
严争鸣心道:“他们留了,我就要赶鸭子上架地往前坐吗?”
他二话不说,径自绕过人群,做派依旧,丝毫不顾别人脸面,找了个不与众人同流合污的角落,令年大大将石芥子一甩,隔出一方小天地来,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唐轸摇摇头,叫上六郎往十方阵台上走去,这集会到底是他召集的,他可不能像扶摇派一样作壁上观。
石芥子在人群外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卓绝,六郎不由得带了几分欣羡,对唐轸说道:“但愿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严掌门这样的人。”
唐轸耐心地偏了一下头,边走边听他说。
六郎继续道:“我听扶摇山上道童说起,严掌门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只想在扶摇山上种花逗鸟,后来机缘巧合下山百年,他这样吃了一路的苦,还成了一代大能,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还是不改初衷,丝毫不为世道所动……别管他的初衷是不是看起来很没出息,我都很佩服。”
唐轸听了,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确实难得。”
然而随即,他又抬起头,目光漠然地扫过满眼修士,唐轸言语中夹带了几分森然,说道:“可惜不为世道所动,世道也不见得能容他,这种人通常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说完,不等六郎回应,便一甩袍袖走上十方阵残址。
唐轸简单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直入主题道:“唐某不敢擅自做主,劳烦诸位今日商讨个章程。我个人是觉得,冤冤相报未必好,而且一死也不见得能赎罪,诸位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