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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61)

作者:尤四姐

皇帝还站着呢,珣贵人哪里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提起了笔,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爷笔墨。”

皇帝唔了声,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御批要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顿了顿又道,“朕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后宫,今儿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来,她怀有身孕,朕也没空去瞧她,她近来怎么样?好不好?”

皇上是位温情的天子,他对后宫嫔妃们没有突出的好,但时不时也会关切一下。懋嫔如今因为有孕,已经不需再在围房里候着了,皇帝因珣贵人和她同住一宫,顺便向珣贵人打听,也不是多突兀的事儿。

珣贵人掖着手,仔细思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要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看着气色一向很好,只是偶尔孕吐,拿酸梅子压一压,便也缓解了。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样,说是人犯懒,想是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不便,咱们虽一个宫里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见,也不好随意登门请安。”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懋嫔这人旁的倒还不错,只是脾气急躁,你们随她而居,难免要受些委屈。”

一位帝王,能说这样体贴的话,纵是句空话,也叫人心头温暖。

珣贵人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可见平时没少吃懋嫔的亏,可她也不忙着诉苦,反而为永常在说了两句话。

“上回主子万寿节大宴上,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猫,被贵妃娘娘降了等次,原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懋嫔娘娘在储秀宫大闹了一通,说永常在是她宫里的人,丢了她的脸,要上请贵妃娘娘,把她遣到别的宫去。永常在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头谢罪,脑门上撞出那么大个包来,奴才瞧着,实在心酸得很。不过懋嫔娘娘想是有她的用意吧,永常在糊涂,是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这么吓一吓,往后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毕竟身怀龙种,气性太大对龙种不好。再说有孕在身的人忌讳打打杀杀,上次那个叫樱桃的小宫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开肉烂,最后竟打死了。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一条人命呢,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肚子里的龙种积点德。”

珣贵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如光影移过窗屉子,透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其实何尝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应该收敛些,毕竟懋嫔怀着龙种,人家如今是后宫顶金贵的人儿呢。可好些不满,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堵也堵不住。

自己是个惯会做小伏低的,在储秀宫立足也不易,更别说永常在了。年轻孩子品性单纯,受了懋嫔不知多少的气。像永常在当初封贵人时候,上头照例有赏赐,那些赏赐为了疏通,大部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实换来了一时的太平。后来永常在不得宠,除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的恩赏,再也没有别的进项,懋嫔那头没东西贿赂了,人家就不给好脸子,横眼来竖眼去的,全靠永常在心大,才凑合到今儿。

后宫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纵使娘家门庭不显赫,自小也捧凤凰一样养到这么大。到了年纪,送进宫去,被高了一级的嫔当孙子一样欺负,倘或家里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可世上就有这么没天理的事儿,恶人格外的好运,竟怀上了龙种。将来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少不得母凭子贵再晋上一等,到时候她们这些低位的嫔妃,在储秀宫的日子恐怕更难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皇帝听了她的话,半晌未语,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会儿方问:“懋嫔多久请一次平安脉?”

珣贵人想了想道:“储秀宫不常请平安脉,懋嫔娘娘不信那些个,说自己身底子好,不愿意闻药味儿,也忌惮太医给各宫看病,万一带了病气,反倒传进储秀宫来。”

皇帝一哂,“可见她并不关心孩子的长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珣贵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的意思是横竖龙胎在肚子里,不论男女好坏都得生出来。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医,宁愿自己关起门来好好养着,说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皇帝牵了下唇角,曼声道:“看来朕是太过疏于关照后宫了,等明儿处置完了政务,朕亲自去瞧瞧她。人总在储秀宫困着不是办法,也该活动活动才好。”

珣贵人道是,“奴才回去,就把这个好信儿转达懋嫔娘娘。”

才说完,隔着门帘听见外头太监叫了声“回事”。皇帝回头望,怀恩从门上进来,虾着腰说:“回禀万岁爷,军机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战事的战报,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皇帝哦了声,打算移步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重又站住了脚,在珣贵人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回身道:“金川战事吃紧,朕要上军机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来。你别等了,让他们打发人送你回去吧。”说罢一提袍子,迈出了东暖阁。

珣贵人有些痴傻了,站在那里直愣神,直到跟前宫女进去搀扶她,她才醒过味儿来,“你看,这一说话,把侍寝都给说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翠喜能怎么说呢,只好宽解她,“万岁爷是怕议政时候太长,让您白等一场,倒不如早早儿歇下……主儿,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反正养心殿是不容她留下了。

满福挑来了一盏羊角灯,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储秀宫,小主儿请吧。”

于是珣贵人主仆跟着那盏灯笼的指引,走在望不见尽头的夹道里。仰头看看,天上一线新月细得弦丝一样,迷迷滂滂挂在东方,和她现在茫然的心境很相像。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储秀宫的,但一脚迈进宫门,就见懋嫔屋里的大宫女如意从廊庑底下走过。见她回来,有些意外,很快便转进宫门内通传了懋嫔。

珣贵人叹了口气,知道少不得还得应付懋嫔,眼下先向满福道了谢,说句有劳公公了。

满福垂袖打了个千儿,“小主儿早些歇着吧,奴才告退了。”说罢退出了储秀门。

在这宫里生存,孬一点儿的真没有出头之日,珣贵人唏嘘着,和翠喜相携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见懋嫔挺着肚子从殿门上出来,大夜里的还没卸妆,把子头上珊瑚穗子摇摆,捏着嗓子哟了声,“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翻牌子了吗,怎么才这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