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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182)

作者:尤四姐

皇帝自矜地点了点头,“换身衣裳吧,我带你去见你一直惦念的那个人。”

她欢喜地高呼一声好,屋里顿时忙乱起来,换衣裳、梳头、收拾包袱……他独自坐在南炕上,静静看她忙进忙出,心里逐渐升起一种家常式的琐碎和温暖。

有的人始终无法适应宫廷的排场,起先他不明白,事事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指甲可以养到两寸长,有什么不好。可现在似乎是顿悟了,各人有各人乐意过的生活,就这样看她披头散发跑来跑去,远比见到一个妆容精致,只会坐在椅子里微笑的后妃更鲜活。

颐行忙了半天,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临了背上她装满金银的小包袱,站在门前说:“万岁爷,咱们出发吧。”

谁也不带,毕竟是去见前皇后,这算是宫廷秘辛,得避讳着人。

一般被废的皇后,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天日了,但信心满满的老姑奶奶认为,凭自己口若悬河、撒娇耍赖的本事,一定能让皇上网开一面的。

拽着他往前走,马车停在丽正门外,怀恩已经恭候多时了,见他们来,忙上前搀扶。

颐行登上马车后回头望,才看清避暑山庄的避字果然多了一横,便道:“世人都说这‘避’字是天下第一错字,万岁爷,当真是太/祖皇帝写错了吗?”

皇帝说不是,“古帖上本就有这种写法,比如北魏的《郑文公碑》,米芾的《三希堂法帖》,避字都是多一横。不临字帖的人不知道其中缘故,人云亦云的多了,不错也是错。”

见识浅薄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无知,只会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质疑别人。遇见这种事,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最后不过一笑尔,就由他们去说吧。

马车跑动起来了,马鞭上点缀的小铃铛一摇,发出啷啷的脆响。颐行总是忍不住拿手撩动窗上垂帘,仿佛能分辨方向,记住大侄女身处何方似的。

皇帝见她被窗外烈日晒得脸颊发红,漫不经心地说:“肉皮儿被晒伤,须得二十多天才能养回来,到时候不知要用多少七白膏,要往脸上敷多少层啊,连人都不能见。”

颐行听了,终于老实地放下了打帘的手,端端正正坐着问他:“到底还要跑多久?”

皇帝没应她,只说:“是你要见的,就算跑到天黑,你也不该有怨言。”言罢垂眼看看她的小包袱,“里头装的什么?”

颐行说:“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梯己,全都是留给知愿的。”

皇帝别开脸,冷冷一笑,“人家未必需要你的周济,你也不必把人家想得多落魄。”

颐行觉得他在说风凉话。

一位被废的皇后,囚禁在不知名的寺庙里,日子会有多清苦,哪里是他能想象的!青灯古佛,咸菜萝卜,每顿可能吃不上饭只能喝粥,身体变得瘦弱,皮肤失去光泽,穿着褴褛的僧袍,还要为寺里做杂活儿……她想到这些就心如刀割。

有时候真的很憎恶他,究竟有多大的仇怨,收拾了她哥哥,还不肯放过知愿,要把她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外八庙绿树虽多,黄土陇道却也连绵不绝。马车在前头走,后面扬起漫天的黄沙,这里比起京城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忽然车轮碾着了石子儿,狠狠一颠簸,颐行“哎哟”了声。他忙来查看,知道伤口崩开倒不至于,至多是受些苦,便蹙眉道:“说了等痊愈再出门,你偏不听,跑到延薰山馆耍猴来。”

颐行嘟囔了下,“我不是担心知愿吗,想早点见着她。”

这时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心里一阵激动,忙探头出去看――这景致不像到了山门上呀,但往远处瞧,又能看见古树掩映后的黄色庙墙,只好回身问皇帝:“这是到哪儿了?”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启了启唇道:“还在外八庙地界儿上。”

可是外八庙地方大了,马车又走了一程子,终于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来。怀恩隔着帘子回禀:“主子和娘娘略等会儿,奴才上里头通传一声。”

颐行疑惑地打量对面的人,他低垂着眼睫,一副帝王的桀骜做派。

“万岁爷,我们家知愿,在这里头住着?”她小心翼翼问,“您没把她安顿在寺庙里?”

皇帝抚着膝头的宝相花暗纹,漠然道:“你们尚家姑奶奶都是娇娇儿,落地没吃过什么苦,要是流放出去,只怕连活着都不能够。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皇帝,不说问废后的罪,还替她置办了产业,容她……”

他说着,目光忽然变得锐利。颐行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挽着垂髻,穿着粉蓝五彩花草氅衣的身影匆匆从门上出来,那身段虽还纤细,行动却笨重,一看就是身怀六甲的样子。

颐行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那人是谁?是她的大侄女不是?

她养得那么好,面若银盘,皮肤吹弹可破。才一见人,两行热泪便滚滚落下来,腆着肚子艰难地跪拜,口称恭迎万岁。复又向颐行磕头,颤动着嘴唇,带着哭腔,叫了声“姑爸”。

第 76 章(打今儿起你不用再往御前...)

所以没认错人, 是吧?这人就是知愿没错吧?

可是她怎么怀了身孕呢?原来被废之后过得依然很滋润,吃穿不愁之外,还找见合适的人, 过上了寻常百姓的生活?

不管怎么样, 人好好的,这是顶要紧的。颐行忙跳下车,一手搀住她, 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通, 哀声说:“知愿啊, 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你额涅和老太太天天念叨你, 唯恐你在外受苦, 你就算人不能回去, 也打发人给家里传个信儿啊。”

然而不能够, 一个被废的皇后,理应过得不好, 能回去会亲,能打发人传信儿,那还有天理吗?况且出宫之前,皇上曾和她约法三章,其中头一条, 就是不许她和尚家人有任何联系。

知愿显出一点尴尬的神色来,低着头道:“是我不好, 一心只想着自己过上逍遥日子,全没把家里人放在心上。姑爸, 您骂我吧,打我吧, 是我不孝,害得老太太和额涅担惊受怕,害得您日夜为我操心,我对不起全家。”

这话倒是真的,也没冤枉了她。颐行虽气红了眼,但终究是自己家的孩子,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愤恨过后也就老怀得慰,不再怨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