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怀恩闷着脑袋从里间出来,抬眼看见含珍,抱着拂尘上前来,打趣儿问:“纯妃娘娘的晚膳预备好了?让你来请万岁爷移驾?”
这话不好推脱,甭管皇上过不过永寿宫,都得放出一副恭迎圣驾的态度来,便道是,“我们主儿让我来瞧瞧万岁爷得不得闲,才刚我见贵妃娘娘在,所以在这儿等了会子。”言罢将金锞子交到怀恩手上,“这是我们主儿叫给皇上的,劳烦总管转呈。”
怀恩也不知道里头内情,盯着手掌心的金锞子看了半天,“纯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含珍赧然一笑,“我们主儿只让送,也没告诉我因由,想必万岁爷见了就明白了。总是我们主儿和万岁爷之间的约定,咱们外人哪里能知道。”
怀恩会意了,心道纯妃娘娘真会玩儿,你翻我牌子,我给你金锞子,这叫什么?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反正……好大的胆儿呀!
他托着金锞子进了东暖阁,皇帝因先前贵妃的哭闹余怒未消,其实怀恩心里也有些怵,唯恐皇上见了这东西要恼,只得先挑皇帝爱听的,说:“万岁爷,纯妃娘娘打发含珍过来,请您上永寿宫用晚膳来着。这是娘娘让转呈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垂眼看着面前的金锞子,心里倒慢慢平静下来,“纯妃的意思是,和朕情比金坚。”
啊,万岁爷果然是万岁爷,能有这番深刻的理解,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怀恩脸上立刻浮起了大大的笑,“那主子爷,这就预备预备,过永寿宫去吧。”
皇帝颔首,换了件玄青云龙的常服,这件衣裳颜色他穿着最显肤白,腰上再配琉璃蓝百鸟朝凤活计,手里摇上象牙折扇,站在镜前端详端详,一个翩翩佳公子从天而降,对于眼光世俗的老姑奶奶而言,应当会感受到忽来的惊艳吧!
皇帝很得意,收拾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往永寿宫去了。一进宫门便见老姑奶奶弯着腰,站在檐下的大水缸前,穿一身蜜合色竹节纹袷纱袍,因身腰纤细,显得那袍子空空的,有风一吹,衣裳便在身上摇曳。
大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她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清冷出尘,有看破红尘的疏离感,皇帝一下子就被这神情击中了心房,如果老姑奶奶不开口,他可能会觉得遇见了世上顶好的姑娘,会有一段顶妙的尘缘。
然而老姑奶奶开口了,她说:“快来看我的蛤/蟆骨朵。”
就像一面琉璃忽见裂纹,皇帝的端稳一下子破了功,要在老姑奶奶面前端出人君之风来很难,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皇帝不情不愿走过去,往缸里一看,那些小东西的身子颜色逐渐变浅,隐约浮现出浅灰色的花纹来,他吓了一跳,“怎么和先前不一样了?”
老姑奶奶对他的欠缺常识感到些许失望,“黄毛丫头还十八变呢,蛤/蟆骨朵自然也会长大,它们已经长腿了,您没看见?”
皇帝忍着恶心又看一眼,看完觉得今晚的晚膳可以省下了,“真难看,黄毛丫头越长越好看,它们越长越丑。”
颐行说不啊,“圆眼睛大嘴,一脸福相,哪里难看!”
皇帝已经不想和她讨论这东西了,扇着扇子转身往殿里去,边走边道:“既然长腿了,就放生吧。离京之前千万记着处置了,要不然回来就是一大缸蛤/蟆,多恶心人的。”
颐行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殿内,本来今晚上没准备他过来,没想到含珍带回了消息,她没辙,只好吩咐小厨房现预备起来。
他在南炕上坐定,颐行站在一旁伺候他茶水,喜滋滋地告诉他:“奴才把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只等后儿开拔。”顿了顿问,“才刚含珍回来,说看见贵妃上您那儿去了,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她怎么了?难不成想跟着一块儿上承德去?”
皇帝提起贵妃,就觉得无可奈何,一个在深宫中浸淫了多年,惯会打太极的人,因为她资历相较别的嫔妃更深,皇后被废后就将六宫事物托付给她料理。原本她在细碎处利己的作为,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打上回处置懋嫔那事,她追到养心殿黑白颠倒的一顿邀功,他就彻底将她看轻了。
如果一切不是他亲身经历,或许真被她骗了,她一口一个是她知会老姑奶奶戳穿懋嫔,在他听来简直像个笑话。后来又因太后寿诞那出好戏,他是下定决心惩治她了,要不是为了让老姑奶奶晋妃位,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结果她今儿又到御前来哭诉,是恭妃和怡妃诬陷了她,她可以不要摄六宫事的权柄,也要换得跟随万岁爷左右的机会。
搁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他咬着牙道:“朕最恨人要挟,也恨她搬出大阿哥来求情。大阿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母亲,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
贵妃为人怎么样,其实颐行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后宫不就是各路人马大显身手的地方吗。
她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半天蹦出这么一句话来:“齐人之福不好享。”结果换来皇帝郁闷的瞪视。
咦,好像说错了……她窒了下,忙又补救,“您翻她牌子的时候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刚说完,就发现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干什么呀,他想掐死她?处境非常危险,她应该立刻跪下求饶才对,可她忍不住拱起肩,把他的手夹在脸颊底下,又惊又痒大笑起来,“快拿开……快拿开……”
皇帝对这样的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想骂她不知死活,却被她笑得自己也忍俊不禁。
“你这糊涂虫!”他忽然将手抽开,飞快移到她背后,顺势一收,把她收到怀里,然后紧紧扣住了,说,“别动,让朕抱一下。”
颐行笑不出来了,身子拗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劲昂着脑袋说:“万岁爷,我今儿刚给您送了金锞子……”
他说闭嘴,一手摁在她脑后,强势将她的脑袋压在肩头,这样方便自己靠近她……小小的人,令他心潮澎湃,那种心境像是一夜回春,忽然喜不自胜。
颐行还在试图抵抗,“您别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