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对插着袖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扬声唤秦九安,“慈宁宫眼下有什么动静?”
秦九安道:“杨愚鲁领人上那儿送春绸去了,老祖宗略等一等,料着必能探听到消息的。”
话音才落,杨愚鲁就进来了,撑着伞到了檐下,把伞递给小火者,朝梁遇拱了拱手道:“太后在宫里闹呢,责问两个嬷嬷怎么不见了,要传内阁说话。”
梁遇哂笑了声,“内阁都成第二个太监衙门了,见天儿管她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顿了顿道,“还是照旧,把隆宗门以内给我把守起来,就算太后亲自出门,也要好生劝着点儿。毕竟前朝都是男人,后宫乱见外男不好,咱们既在宫里当差,就得保全先帝的颜面。”
杨愚鲁道是,退出去布置人手了。
皇帝探视完月徊出来,终归还有些心不安,梁遇上前伺候他披上鹤氅,他迟迟道:“年三十有天地大宴,徐太傅一家子必定要进宫来谢恩。当时颁诏,打头就是仰太后慈谕,太后这会儿闹得这样,只怕当天且有一场好戏。”
梁遇却并不担心,“主子宽怀,立后这事儿,打大邺开国起,诏书一应都是借太后之名颁布,这不过是个说头,徐太傅是朝中老人儿了,怎么能不知道。况且太后一向和徐家不对付,就算徐家谢恩,也不会指着太后能赏好脸色。至于太后那头呢,臣再想法子劝劝,到底以和为贵么,闹得太僵了不好看。”一面说,一面撩袍跪了下来,“臣要向主子谢罪,是臣管教妹子不力,让月徊冲撞了太后,闹得主子夹在里头难做。”
皇帝忙把他扶了起来,“大伴这是哪里话,分明是太后记恨朕,才有意把气撒在月徊身上,怎么倒成了月徊的罪过?朕也不瞒大伴,朕对月徊确实用了心思,就算往后东西六宫都填满了人,月徊对朕来说,也是年少时候的期许,是朕还未亲政前最大的慰藉。请大伴替朕护好这份情,也护好了月徊,等大局定下时,朕再许月徊一个将来,绝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梁遇听了,掖手朝皇帝深深长揖下去,“臣替月徊,谢主隆恩。”
皇帝慷慨说完这番话,回乾清宫去了,梁遇目送那身影去远,方回身进了值房。
床上的月徊照旧闭着眼,哼哼唧唧。
梁遇走过去,奇怪刚才皇帝在,她怎么口齿那么清晰,半点拖腔也没有。横竖就是在哥哥跟前能撒娇,她喃喃自语:“我头晕,哥哥,我晕呐……”
太医院里的药方子已经熬成了汤药,一个小太监送进来,说:“老祖宗,药好了。”
梁遇回手接了,搁在床前的小几上,叫人搬引枕垫在她身后,然后拿银匙舀了,一勺一勺喂她。
药不怎么好喝,她直皱眉,偏过头不愿意再喝了。梁遇只得耐着性子劝她,”良药苦口,你要是不喝,晕症就调理不好。还有这脊背,里头难免损伤,你想老了弓腰驼背,站着只有人一半高?“
月徊没办法,想了想还是张开嘴。然而那药味冲得嗓子眼儿发紧,到底一转头,把喝下去的全吐在了痰盒里。
梁遇束手无策,搁下碗说:“罢了,等略缓一缓再喝。”一面扶她躺下。
可她躺得也不安稳,辗转着,眉头紧蹙。梁遇问怎么了,她支吾了句,“我背上疼。”
板著的厉害,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知道这种苦楚有多熬人,直到现在他都对能救回她感到庆幸。背上疼是免不了的,他想了想道:“你背过身子,哥哥替你按按。你要是觉得舒坦了,好好睡一觉,明儿就会好起来的。”
她听了,很顺从地趴下,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闭着眼睛喃喃:“哥哥,你以前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梁遇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按压,低声道:“人活着,不就是享小小的福,受大大的罪吗。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挨过骂,也吃过鞭子,那些委屈可以记在心里,但不能记得太深。将来要是有机会报仇,报完了风过无痕,要是过于刻骨铭心,是不放过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月徊有点昏沉,哥哥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她喜欢这种痛中带酸的味道。至于那些话,她知道那是历经苦难的人才悟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就掌权的命。自己才受这么点委屈,又哭又诉苦,当初哥哥孤身在宫里的时候,谁看着他哭,谁心疼他的挣扎呢。
她穿薄薄的单衣,脊背瘦弱且窄,手指按得稍重些,骨头就硌手。从肩颈到腰椎,受力的地方都不能马虎,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松筋骨,听她慢慢呼吸匀停起来,料她大概受用了些,只要能够缓解,他也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