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在外边跑了大半天,身上的衣裳要换洗,等里头预备好了热水,便进去沐浴更衣。起先玩儿得欢实的时候,滑了两跤也不觉得有多疼,可如今静下心来,才发现这里也痛,那里也痛,可又瞧不出什么端倪。
尤其这胳膊,先前撑了一下,这会儿透出一种触摸不着的酸。她换上寝衣从里头出来,边走边揉捏,正是要掌灯的时候,上了窗户光透不进来,大半间屋子都浸泡在黑暗里。她循着一点落日余晖坐到妆台前,正要拿梳篦,猛然看见铜镜里照出一个人影,就在她身后站着。
月徊这下真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正要大叫,却听那人说了句“是我”。
将要出口的尖叫又憋了回去,她眯眼细看,梁遇穿了件牙色织金的圆领袍,头上戴网巾。想是才下值回来,那网巾的挂绳还是赤红色的,下面镶着金累丝滴珠的坠角,牙色衬了些微的一点艳色,愈发显得出挑。
月徊大喘了口气,“您回来怎么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黑灯瞎火的站在这里,差点儿把我的心吓蹦出来。”
梁遇对她的惊吓并不上心,只是沉默着看了她良久。
月徊不那么精细,她也没品出哥哥的情绪来,手上忙着揉捏,边捏边吸气儿,把另一只手的虎口都捏酸了,也没觉得有任何缓解。
梁遇到底还是走过来,拿住了她的手肘。姑娘的胳膊是极细的,去了厚厚的夹袄,羸弱得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不说话,月徊就提心吊胆,觑了觑他的脸色,到这时候才发现他不豫。她忐忑地问:“哥哥,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内阁的人又惹您不高兴了?”
梁遇仍旧紧抿嘴唇,钳制她手肘的十指却愈发用力。月徊吃痛,哎哟了声,也就是这个当口,也不知是胳膊肘还是脑子里头,沙地一声响。像落了枕正脖子,满以为要被跌打师傅扭断吃饭家伙了,事后一看,安然无恙。
他终于放开她,淡声道:“筋骨错位了,接回去就好。今儿在外头玩儿得很痛快吧,又是什刹海,又是前门楼子,还扭了胳膊,带伤回来。”
他肯出声,月徊就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肩头说:“皇上难得出宫,想是上回听我说了宫外的事儿,这才直奔咱们家的。我就带他去了那两个地方,也是我自己想去吃想去玩儿的……”
梁遇哼了一声,“那天让你扮太后,给内阁首辅传口谕,你还记得说了些什么吗?皇上要立后了,要拟诏昭告天下,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不单东厂锦衣卫盯着,那些素日和司礼监不对付的人也盯着。这个裉节儿上,你们大摇大摆在外头瞎闲逛,他是皇帝,人人都奉承他,你呢?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月徊被他一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做错了。可再想想,又觉得很为难,“他亲自登门来,我也没法儿呀。再说我瞧他困在紫禁城里怪可怜的,既然出来一回,悄悄走走,也没什么。”
梁遇脸上神情愈发阴冷,那种危险气息,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不用在对的地方,那就是祸患。”他寒声说完,略平了平心气儿才又道,“我没想到,你进宫不过几天光景,皇上就瞧上了你。我原说过的,你想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够,眼下正要替你安排来历,你要是愿意一股脑儿和那些女人扎堆争宠,我也可以成全你。只是我劝你一句,明珠一颗是宝贝,混进米珠里头,只能被碾成粉,拿去给人擦身子。你是要当凤冠上的东珠,还是愿意当罐子里头的珍珠粉,自己细掂量掂量吧。”
打从她头一天回来,见到的哥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字一句吐露得冷酷无情。月徊有点怕,一双眼睛怔忡着看向他,小声嗫嚅:“哥哥,您……”
梁遇冷声打断了她,“皇上今儿和你都说了什么?你们在什刹海玩儿得喜欢了,他解下佩刀,又在冰上刻了什么?”
月徊讶然,真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他连皇帝在冰上刻字的细节都知道。
“哥哥,您这是在监视皇上吗?”
梁遇的眉心蹙了起来,“我是对皇上行保护之责。他就要亲政了,如果这个时候出点差池,那他这辈子都打不开交泰殿的大门,捧不起他自己的玺印。”
月徊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虽然之前她也很为皇帝不值,觉得哥哥霸揽得过宽了,可当他说出这番话,又似乎都是为着皇帝考虑。皇帝的那点窝囊不过是暂时的,暂时隐忍,是为了日后的大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