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的整个童年,什刹海占据了大半的记忆。夏天看画舫,冬天看滑冰,这是闲时最大的消遣。不过进冰场的两个大子儿,对冬季里没进项的人来说,也是一笔挺大的开销。他们要想玩儿,得等看守冰场的人回去了,趁着深夜时分滑上两圈。但因为北京三九天的半夜实在冷得不敢出被窝,所以她上冰场的机会不多,越是受限,越是惦记。
如今阔啦,荷包里装了碎银子,等于是一夜暴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上那里玩儿个痛快。于是她拽上了皇帝,带他去她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万岁爷九五至尊,花大价钱的东西都见过,这种平民的娱乐,八成让他觉得新鲜。
马车快快地走,不多会儿到了什刹海边,她蹦下车的时候,发现今天冷清,便咦了声道:“往常人挤人的,今儿是怎么了?都冻得不敢出门了?”
皇帝怎么能不知道其中缘故,宫里有司礼监,宫外有东厂锦衣卫,圣驾一出宫,那些人悄没声儿地早清了道儿,只留稀稀拉拉几十个人点缀点缀景致,毕竟清理得太干净了不像样。
“人少点儿好,腾出那么大的地方,不怕撞了别人的冰床。”皇帝说着,示意毕云过去租床。
因没生意,海子边上的冰床都空出来了,月徊拉着皇帝来认,挑来挑去,认了一辆成色新,拴着大红绸的,她一甩头,“您上车,我来拉着您。”
可这话立时就给否了,毕云笑着说:“奴婢在,叫姑娘拉车,那奴婢就是个死的。还是奴婢来拉,奴婢拉车又快又稳,不信您试试。”
这也是人家的差事,被你夺了,反对不起人家。月徊搀皇帝坐下了,笑着说成,“我上那儿再租个冰刀……”
这冰床宽大得很,能坐三四个人,皇帝往边上让了让,仰头说:“先坐一圈吧,回头再租两副冰刀,咱们一块儿滑。”
其实来时一辆车都同坐了,还怕坐冰床吗。月徊嗳了声,裹紧斗篷挤到皇帝身旁。毕云在前边喊:“主子留神,床动了。”月徊忙给皇帝紧了紧鹤氅的领口。
冰床和马车是不一样的风味,马车动起来叫“跑”,冰床动起来就叫“窜”。毫无阻碍地朝前飞奔,顶棚上燕飞呼啸,两张脸在西北风里挨冻,还高兴得大喊大叫。等一圈跑下来,脸也麻了,鼻子也红了,但就是快活啊。这种简单的快乐,是不需要花大钱就能得来的,既尽兴又实惠。月徊觉得这回真来着了,要是不进宫去,她得过上三天就光顾这儿一回。
皇帝很少有开怀的机会,帝王矜重,喜怒哀乐都得克制七分,离上回咧嘴大笑,不知时隔多少年了。这回被她勾出来,其实也并不是坐上冰床有多稀奇,只是听见她那种无所顾忌的大笑和尖叫,吵虽吵了点儿,但高涨的情绪感染人,他也就渐渐放肆放开了。
“好不好玩儿?”她下了车,眉飞色舞地拽着他问。
皇帝点了点头,“好玩儿极了。”
“我就说吧,穷人有穷人的乐子。皇上身体力行,也算体察民情。”月徊又指指海子边上成排的冰刀,“那个滑起来,闹得不好要摔了的,万岁爷看看就成了,不能下场。”
她又是皇上,又是万岁爷,在外称呼起来也不方便。皇帝问:“月徊,你知道朕的名字吗?”
月徊迟疑了下,仿佛头回听说皇帝也有名字。转念再一想,可是没道理了,世上哪有人没名字的,只是圣讳等闲不能提及,就算大臣们上奏疏,遇上了那个字,绕不开也得缺笔。
皇帝见她糊涂着,脉脉一笑道:“朕姓慕容,单名一个深字,小字兰御。”
月徊点头不迭,“蓝玉啊,好名字……”说完噤了口,捂住嘴说,“我犯上了,求万岁爷恕罪。”
皇帝的名字,自打登基起就不再有人直呼了。臣工管他叫“皇上”,太后管他叫“皇帝”,都是官称,帝王不需要那么家常亲昵的称呼。如今从她嘴里叫出来,别有一番滋味,皇帝知道她念书不多,便努力给她分析:“不是蓝田有玉的蓝玉,是清御披兰路的兰御。”
月徊被他说得脑子打结,对于不认字的人来说,解释越多,人越糊涂。
好在皇帝见她发懵,换了个法子介绍自己。解下腰上短刀,在冰面上把字写给她看,边写边道:“就是兰花的兰……御前女官的御……”
月徊在一旁看着,由衷地感叹:“这个名字比蓝玉更好,兰花的兰啊,听上去多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