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进了东厂,也换上了番子的行头,尖帽直身,脚上穿皂靴,论打扮算不得好看,但胜在他有一张漂亮的脸,把平淡无奇的衣裳穿出了一股磊落的味道。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平时天塌也挡不住他的好胃口,今天不知怎么,摇头说不饿,一脸菜色呆坐了半天,瓮声瓮气儿感慨:“官家这口饭,怕是不好吃。”
月徊有点纳闷,“哥哥不是指派了师父,让人好好带着你吗,这是怎么了?”
小四两条胳膊对扣着搁在桌上,看了她一眼,垂头丧气说:“我是拜了东厂千户做师父,师父待我也不赖,不叫我做什么活计,只说头天先带我各处走走看看。我也没想那么多,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起先还行,衙门各处值房库房转了一圈儿,后来就不对了,他带我下大狱……天爷,您是没去过那地方,就像河口买卖市的屠宰场,地上血混着泥垢,把砖缝儿都糊住了。师父还冲我笑,说带我去见见世面,今天正好审个京官,据说作了反诗给拿住了,里头预备上大刑。”他说着,哭腔都出来了,“师父下令让他们‘弹琵琶’,我琢磨狱里怎么还有这等好兴致,谁知道是我想岔了。他们拿肋叉子当弦儿,番子用刀在上头来回刮,刮得人皮开肉绽,那个血,跟泼水似的往外渗。”
月徊坐在那里愣神,半晌道:“你还记得那年城门上挂的人皮么?说是贪官昧了赈灾的银子,剥皮揎草就是为了警示文武百官,那活儿也是厂卫干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有点儿发瘆。
月徊才想起来,难怪刚才梁遇不让她跟着,说日子久了担心她会怕他,毕竟他掌管的衙门办的都是下黑手的案子,要论人间美事,他们是浑身上下半点不沾边的。
月徊巴巴儿望小四,“那你有什么打算呢,还习不习武?要是改主意了,就回来念书吧。”
可小四又有一股拧劲儿,挺腰子说:“我不回来,番子干得了的事儿,我也干得了。我今年十五了,靠念书出人头地,那得熬到多早晚?东厂的事由来钱快,我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能样样指着您。”
月徊呀了声,“好小子,有志气!”说罢探过手去,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小四直皱眉,“您别老摸我顶心,不知道我梳这头废了多大工夫!”
月徊却不爱听,小四的头发很柔软,跟女孩儿似的。老话儿说了,头发软的人心也软,她一摸他脑袋,就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她。
当然了,一个不让摸,一个偏要摸,最后指定得打起来。
正在他们互不相让扭作一团时,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月徊心头作跳,忙拽着小四起身。丫头打起门帘,一片绣着金妆花云蟒纹的襞积迈进了门槛,梁遇面色寻常,但这样的人,即便眉目平和,也有不怒自威的震慑。
他倒也没说什么,在窗前官帽椅里坐了下来,抬手抚抚袖口袖襕,淡声道:“既在东厂习学,眼下天儿冷,就不必顶风冒雪回来了。咱家命人给你安排了值房,明儿起留宿那里,潜心跟着他们好好学,等明年开春经办个把案子,就正经升司房吧。”
第10章
对于一个没有根底的孩子来说,进了东厂就能领差事,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小四大喜过望,忙向梁遇揖手行礼,“多谢督主。请督主放心,小四一定好好学,绝不给督主丢脸。”
梁遇嗯了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挤眉弄眼,微蹙了蹙眉,调开了视线。
头前月徊要带小四回来,他就已经提醒过她,男女有别不能过分亲昵,她嘴上虽答应了,可见并没有往心里去。如今人领回来了,他倒不是没有容人的雅量,只怕日久年深,大而不自觉,总是这么打打闹闹,实在不成个体统。为免将来出纰漏,还是先下手为强,东厂也好,锦衣卫也好,掌班、百户、千户,任免都在他一句话,赏小四个差事,让他离月徊远着点儿就成。
好在月徊很领他这份情,哥哥叫得又甜又脆,挨在他身边说:“既然要正经当差,还请哥哥赏他个名字,老这么小四小四地叫,多没面子。”
也确实,从提督府出去的,日后少不得平步青云,回头当了官儿,还让人这么阿猫阿狗地称呼,岂不叫人笑话。
梁遇偏过头,见书案上放着一本《乐府诗》,随手翻了翻,“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就叫傅西洲吧。”
小四对这名字满意至极,欢天喜地冲月徊蹦跶,“月姐,我有名字啦,我叫傅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