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要不是她不给谢家丫鬟留信就偷跑出去,谢老夫人根本不会急得生病。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心口发痛她也不去管,任由痛意惩罚自己。
她活得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忽然有一天,她听到窗外侍女们闲聊:“听说了吗,萧家那位死了。”
“哪位啊?”
“还能是哪位,当然是那位南阳公主了。要我说死了也好,她活着皇帝猜忌萧家,萧将军好意留她性命却被她刺伤,连姑夫人也尴尬。不如死了,大家都清净。”
“哎,连她也死了。命运真是无常,她当初号称皇族第一美人,是最受宠的嫡出公主呢。”
“可不是么,听说还是她儿子亲手埋的。萧二郎也真是可怜,摊上一位发疯的母亲,忍了这么些年,如今可算解脱了。”
一窗之隔的室内,谢玖兮眨了眨眼睛,眼眸焦点终于凝聚起来。
谢玖兮听说南阳公主的死讯后,连衣服也来不及换,连夜翻墙来萧府。她找到她无比熟悉的兰园,然而里面一片死寂,和她记忆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谢玖兮赶快跑往正堂,她看清里面人的背影后心脏狠狠一抽:“既明……”
萧子铎跪在灵前已经三天了,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动不动看着面前黑漆漆的牌位。他像做梦一样听到有人唤他既明,那道声音像一束光,一双手,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惊醒。
萧子铎回头,看到了一身素衣的谢玖兮。
谢玖兮接触到他的视线时心中钝痛,泪如雨下,用力朝他跑去:“既明,我来了。”
萧子铎伸手接住她,将她紧紧揉进怀里,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中,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他开口,声音不知为何哽咽:“皎皎,她死了,我没有亲人了。”
谢玖兮眼泪簌簌掉落,她在他的肩膀上擦干眼泪,压着哭腔说:“还有我。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萧子铎自从南阳公主死后就一直紧绷着,他亲手将南阳公主从房梁上放下来时没有哭,给母亲埋土立碑时没有哭,独自在灵堂守孝时没有哭,直到听到谢玖兮说“还有我”,他体内涌上来一股撕裂的痛意,噗地吐了口鲜血,这才感觉到窒息的悲伤、疲惫。
萧子铎紧紧拥着她,垂头抵在她肩上,眼睛不住发酸:“她走前穿着未嫁人时的衣服,梳着闺阁发髻。她不想有我,她完全不希望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谢玖兮感觉到后肩的湿意,用力抱住萧子铎,坚定说:“不会的。如果她心存死志,早就动手了;如果她活着是为了杀萧道,那为何她自尽前没有再尝试刺杀?你以为她不爱你,活到今日只是为了复仇,其实,她是为了看你长大。”
谢玖兮感受到身后愈来愈收紧的手,眼中含泪,不知道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们是我们的亲人,这世上唯一会没有原因、不求回报爱我们的人。她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走后,肯定不希望看到我们浑浑噩噩。”
“人生不易,别辜负她。”
谢玖兮陪萧子铎在南阳公主灵堂跪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在萧子铎的坚持下回谢府。她回府后蒙头睡了一觉,醒来后没有叫丫鬟,头一次自己洗脸、梳发。
她看着镜中脸色苍白、下颌尖细,唯有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的少女,低不可闻喃喃:“祖母死了,以后,你就是大人了。”
萧子铎送走谢玖兮后,终于开门走回自己的房间。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南阳公主的房屋里,强迫自己看着她死时的痕迹,自虐一样折磨自己。如今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很快就发现书架不对劲。他走上前,发现有一卷卷轴被人动过。
无需打开,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青州地图。
夜晚,谢玖兮正在房间里替祖母抄经,忽然窗户被敲响。她打开,看到萧子铎站在星空下,身上寒露浓重,不知道等了多久。
谢玖兮惊讶问:“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叫我?快进来擦擦身上的露水……”
“不用。”萧子铎按住谢玖兮的动作,手指用力握住她,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皎皎,如果我去青州,你会怎么办?”
谢玖兮听到怔了一下,笑着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说:“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我为了你,再也不出门、不交朋友,凡事你发话我才去做,你会开心吗?”
萧子铎沉默,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仿佛连眨眼都不愿意。谢玖兮握紧他的手,说:“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去做你喜欢做的、应该做的事,我等你回来。”
萧子铎还是不说话,谢玖兮放开他,冲他摆摆手,说:“我要抄经了,之后还要练习画符。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
萧子铎慢慢后退,他走到一半回头,看到谢玖兮还站在窗口,橘色烛光洒在她身侧,明亮圣洁的宛如神女。她察觉到他回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柔和坚定。
两人没有说话,但萧子铎知道,她在对他说,一路小心。
她完全没有质疑他上战场的决定,她如此相信他,甚至都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做。
萧子铎不由想起刚才他看到的景象,她坐在屋内抄经,坐姿端正,手腕悬直,神情沉静而认真。灯光洒在她脸上像披了层釉光,温柔温暖至极。萧子铎在夜风中站了很久,不敢打扰这幅画。
他其实知道谢玖兮会说什么,他也知道一旦他敲窗,他就要离开她了。这是他捧在手心、系在心上,至死都不愿破碎的梦,可是,若他不够强大,他根本无力走入这阵梦境中。
终于出声那一刻,是他自己做了决定。
萧子铎多年来一直守在母亲、谢玖兮身边,他固执地认为只有他时刻在旁,才能更好地保护她们。他不愿意做选择,南阳公主便用命做了抉择。
皎皎也好,母亲也罢,都希望他去做自己。
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自己要经历的苦难,变得足够强大,然后回来,能昂首阔步选择自己爱的人,护她不被人非议,护她能永远做喜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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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正在灯下看公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征在即,许多事情等着他过目。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萧道慢慢抬头,看到萧子铎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书房。
萧道面色不动,问:“你来做什么?”
建康大雨那日,他们父子争执一场,萧道气急了,罚他跪在雨中,由此错过了救南阳公主的机会。从此之后,他们父子情分就断了,萧子铎再不愿意和他说话,萧道也无颜去见萧子铎。
争吵只能说明父子关系紧张,而连吵都不吵,才是陌路人。
萧子铎面对这个男人十分冷静,说:“沈攸之攻彭城,你在淮阴接应,败了你与他同罪,胜了功劳也不会在你。去青州虽然危险,但只要获胜,便可控制北方,甚至能威胁平城。”
萧道同样平静地说:“青州三面被围,背后就是东海,若是败了,撤退到海里吗?这种用命搏运气的事,朝中没有人愿意做。”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卷入,吹的烛火四处晃动,焰光摇曳。萧子铎站在一片荧煌葳蕤中,容光胜雪,眼如星辰:“我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