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还是不满:“你那是骗他。他虽然才十七,但上了战场就是战士,他连鬼都怕,以后还怎么上阵杀敌?”
“什么都需要过程,再说,你十七的时候,不也怕鬼吗?”
任遥一顿,要说的话全都卡住了。江陵想起以前的事,越发好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你看到尸体就吓得走不动道,晚上回房时看到被窝里有个死人,你吓得腿都软了,我拉你时,废了好大劲才把你拽起来。”
任遥听着咬牙,抡起拳头去锤他,江陵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躲。任遥和他在城墙上追打,心里也觉得意外。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犹记得初识时,她十分厌恶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现在,却要和这个人相伴终生。任遥再回想十七岁时的岁月,觉得一切遥远的像梦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怕鬼,不怕尸体,也不怕各种诡异事件了。若让现在的任遥回到飞红山庄,她肯定不会做出那些丢人的反应。
可是,任遥最感谢的,恰恰就是十七岁那个任遥。要不是十七岁的她不甘人后,横冲直撞,抓住任何机会都直接莽上去,哪会有今日的她呢?
原来,并不是她不怕鬼了,而是她长大了。
任遥心有感慨,刚才江陵对小兵说他们上城墙看星星,被任遥毫不留情驳回,可是现在,两人走在坚实的城墙上,天地浩大,横无际涯,夏夜的风从山间穿过,沁沁凉凉,带着剑南独有的湿润,任遥倒有些遗憾今夜没有星光了。
任遥举头看着天空,试图找到一丁点诗情画意的东西,可惜只有一片黑茫。江陵察觉到她的动作,安慰道:“没事,虽然没星星,但是有萤火虫。你看下面,像不像星星在树丛里游。”
任遥顺着江陵手指的反向,看向城墙下,黑绿阴影中,确实有点点星光游曳,但任遥看着那些光点的轨迹,总觉得怪怪的。
萤火虫为什么绕来绕去的,任遥凝神看着萤火虫飞舞的方向,心里猛地一惊。
不好,它们绕开的地方,分明是一个人的形状。任遥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她装作没发现,另一手飞快拉了拉江陵。
江陵正奇怪任遥怎么又掐他,他回头正要理论,却看到任遥表情不对。两人相伴多时,江陵很快猜出来任遥的嘴型,城墙下有敌人埋伏。
两人怕直接折返惊动下面的人,装作打闹的样子,说笑着沿原路返回。小兵正凝神盯着黑暗,忽然见任遥和江陵去而复返,奇怪问:“校尉,你们怎么回来了?”
火把上的光掠过城墙,小兵才看到任遥脸色极差。任遥沉着脸,一开口就是一个巨雷:“城下有人埋伏,你能不能守住这里,撑到我带人来?”
小兵愣住了,脑子完全无法反应。江陵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让他看黑暗中峰峦倚天、直入云霄的剑门,说:“以前由仙人庇佑这片土地,现在,轮到你了。你不用做什么,保持这个姿势盯着城门,不要惊动外面的人就够了。我和你们任校尉去叫人,很快就回来。”
小兵看着江陵黑亮的眼睛,和任遥隐在火光中、冷硬坚毅的脸庞,一股热气从他心中升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说:“校尉,你们放心去吧,我一定守着城门。”
这种时候说什么语言都苍白,江陵目光诚挚,承诺一般说道:“有劳你了,我们一定带着援兵回来。”
小兵站在城墙上,任遥和江陵走后,时间仿佛一下子放慢了。他盯着黑暗,明明城墙下黑漆一片,但他似乎看到了许多人形趴在地上前进,渐渐靠近城墙,立了起来。他手指不知不觉捏紧了枪,周遭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十倍,城墙下的蝉鸣声一声连着一声,叫得人心慌。
小兵极力想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越紧张,脑中无关紧要的想法越要冒出来。他想到自己老迈的父母,嫁去邻村的姐姐,不知道父亲的腿还疼不疼,姐姐在夫家过得怎么样……
他想法没落,一阵寒气朝他掠来,小兵几乎以为是幼时姐姐拿鸡毛掸子打他时挥出来的风,但是这次鸡毛掸子没有落下来,因为他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倒。他重重摔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滞地看着任校尉挥舞着几乎和她等身的长枪,枪尖带出来的风将夜空抽得呼呼直响,她抡着枪转了半圈,枪尖猛地一转,刚才那只箭以穿山裂石之势,返回楼下。
噗嗤一声,一声惨叫从黑暗中响起,随即噗通坠地。江陵冲上城楼,拉着小兵站起来,问:“你没事吧?”
小兵下意识摇摇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好像被任校尉救了。
任校尉看着清清秀秀,除了黑了些,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但舞起枪来,竟然这般厉害。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城下的人意识到偷袭暴露,也不再伪装,呼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冲上来。任遥冷冷注视着墙下,说:“有敌袭,点火,擂战鼓。”
原剑南节度使穆云平在巡视回城的路上被刺杀的消息传出来,西南哗然,穆云平的旧部们相互猜忌,各自为营,曾经铁板一块的剑南很快分裂成碎片。雍王联兵陇右节度使,招降和围城双管齐下,没一个月,穆云平麾下旧部接连投降,剑南道的城池和兵力重新回到朝廷管制下。
等剑南道各地的烽火平息,书信能正常通传后,众人才知道,一个月前,吐蕃趁剑南道大乱,率夜偷袭剑门关。剑门关在没有援兵、没有支援的情况下,独自撑了一个月。
平南侯任遥以一杆长枪杀敌无数,吐蕃士兵组织了数十次冲锋,均未能踏入剑门关一步。战况最惨烈的一天,剑阁外的三十里长廊上尸体垒着尸体,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壁立千仞,天开一线,连石头缝都浸染着红。任遥最初守在剑山中断处,后面且战且退,但哪怕退到剑阁城门,她都没让一个吐蕃士兵冲破防线,偶有漏网之鱼,均被后面的士兵补刀杀死。
江陵就是她身后,最可靠的战友。冲锋时为她掩护,撤退时为她补刀,无论进退,从不分离。
剑门关的战况再一次震惊朝野,有些老人渐渐想起来,第一任平南侯就是守城时身中百箭不肯退而闻名,时隔多年,任家枪的名声再一次在战场上打响,哪怕没学过枪法的人也知道了,任家枪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走的是宁折不弯、遇强则强的路子。
这一次,平南侯变成了老平南侯的孙女,任遥。
如此刚猛的枪法,竟然是一个女子所使,一时朝野纷纷称颂任遥忠义,不坠其祖之名。这时候长安也终于腾出空来,皇帝公布穆云平和谯王勾结造反的证据,顺势解除穆云平亲故的军职,大封剑南关一战的功臣。此时正值剑南权力空虚,任遥的军衔飞快提升,隐有接手穆云平势力的趋势。
任遥接到圣旨后,带着祖母从剑门关奔赴益州。圣旨来得急,她来不及好好和战友告别,匆匆踏上征程。走出剑阁隘口时,她不由回头,看向后方绝崖断壁,雄关剑门。
短短半年,从被发配边关的罪臣,到侠肝义胆的功臣,人生之际遇,何其荒谬。
祖母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无须在意一时之得失,她只需要永远做好任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
“任遥。”江陵扶着任老夫人登车,在前方冲她挥手,“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