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有七十高龄,这个岁数放在普通人家都该老糊涂了,但女皇依然脚步健朗,眼神犀利,手里握着帝国最高权力,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一个老妇人看。
女皇一边赏雪,一边随口般提起:“听说前段日子,庐陵王行馆里的宫女死了一个?”
上官婉儿心里抖了抖,她小心觑女皇的脸色,奈何女皇十分平静,连唇角的沟壑都是那样深不可测。
上官婉儿收回视线,心中飞快盘算,但又不敢停顿太多时间,最后提心吊胆回道:“回禀陛下,是有这么回事。天冷了,今年雪又极多,宫人们耐不住寒,病去一两个也不是罕事。”
女皇点点头,又问:“太平呢,回来了吗?”
这两个问题风牛马不相及,看起来毫无关联,但上官婉儿却觉得不是偶然。
她们这位女皇绝不会说无用的话,女皇问完庐陵王后,突然又说起太平公主,是不是太平前两天的来信中写了什么?
上官婉儿拿不准太平公主说了什么,只能斟酌着回报:“禁卫军昨日来报,说山雪已除,想来最迟今日下午,公主就回神都了。”
女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上官婉儿却觉得心惊胆战,女皇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女皇发现了她曾给太平公主递话?
不应当啊,她明明做的极其隐蔽。难道是二张兄弟在她身边埋了细作,告发她的?
余下半程路,上官婉儿走得如芒在背,却还要装出笑脸,依着上位者的兴致说俏皮话。女皇年事高了,在风里没走多久就觉得累,她们最后没到丽春台,仅在观文殿看了一会就回来了。
回宣政殿后,上官婉儿来不及休息,立刻为女皇端来暖身的茶。女皇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说:“传庐陵王过来吧。”
上官婉儿一惊,本能感觉到欢喜,又赶紧压制住,肃穆行礼:“喏。”
天下皆知,女皇如今仅有两个儿子活着,幼子皇储被囚于深宫,三子庐陵王被贬斥庐陵,过着圈禁幽闭、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年前,女皇秘密召庐陵王回京。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上官婉儿算一个,她拿到消息后,立刻就让传信的宫女去见太平公主。要命的是,没过多久,这个宫女就死了。
上官婉儿为此心惊肉跳许久,她不相信宫女是意外死亡,但也想不通宫女为何而死。她一直警惕着,等待着幕后之人出第二招,但一直等到今日,也不见对方下一步。
上官婉儿捉摸不透,但她更不懂女皇的心思。
女皇的心比海底针还深,她一手将小儿子拉下皇位,将他囚禁在宫中,不许见外人,却又立他为皇储。如今同样的套路出现在庐陵王身上,女皇秘召庐陵王入京,却又迟迟不见他。
这一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上官婉儿这种伺候了十多年的近侍都糊涂了。幸好,在上官婉儿被自己的猜测吓死之前,女皇终于肯见庐陵王了。
第23章 粉墨
庐陵王走在他无比熟悉却阔别已久的宫阙中,都有一种做梦般的恍惚。直到他被侍从带入宫殿,看到上方那个年老、威严、无喜无怒的女人。
他膝盖一软,路上反反复复推敲过的反应,此刻根本不需要演,他自然而然就哭了出来:“母亲!”
这一声哀痛,悲怆,戚然,从母子到仇敌十三年圈禁猜忌,从庐陵到洛阳万里险山恶水,从李唐到周武洗不净的血海深仇,都化在这一声“母亲”里。
强硬如女皇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十三年啊,庐陵王被圈禁了十三年,他们母子,也足足有十三年未见了。
她将庐陵王贬去江南西道,走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青年郎君,如今,他已成了一个斑斑白发、沧桑怯懦的中年人,女皇看着,这叫她如何不心酸?
庐陵王终究是她的儿子啊。
庐陵王再次见到女皇,他也说不清心里是畏惧多还是思念多,但此刻也无需分清,哭就是了。
上官婉儿轻手轻脚退出大殿,将空间让给这对母子。她敛着襦裙,走到僻静处,交待宫女准备擦脸的热水和巾帕。
她正在说话,余光扫到人影晃过。她抬头,瞧见一个太监弓着腰,快步穿过回廊。上官婉儿脸色沉下来,招来亲信,低语道:“跟着他。我倒要看看,背后到底是哪位神仙。”
太监心急如焚,都顾不上遮掩痕迹,小碎步跑入一处宫殿中。宫殿里乐声悠扬,琵琶声像金戈碎玉,强势霸道,琴音就像一个好脾气的君子,退避三舍,偶在琵琶间歇才浅浅叮咚两声。
一位青衣男子素手抚琴,他清雅俊朗,气质卓绝,容貌已十分出色,但和台上弹琵琶的青年相比,竟还失色三分。太监蹑手蹑脚跑到青衣男子身后,附耳飞快说了什么。
琴弦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乐声骤停。弹琵琶的男子正到兴头上却被打断,他不悦地皱眉,放下琵琶问:“五兄,怎么了?”
张易之看着面前的琴具,再无丝毫君子雅兴,冷冷道:“出大事了,女皇见庐陵王了。”
抱琵琶的美男子狠狠吃了一惊,他砰地一声站起来,琵琶被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琴弦撞出激越的毛刺声:“什么?”
张易之沉着脸不言语,他和张昌宗是兄弟两人,张易之行五,张昌宗行六,宫人包括女皇都称呼他们为“五郎”、“六郎”。他们虽然在控鹤监领着官职,但谁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女皇的男宠。
女皇垂垂老矣,而二张兄弟却风华正茂。以女皇的年纪,早已不再热衷房事,但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从一而终恪守妇道,女皇早在做皇后时就上朝参政了,但从珠帘后到龙椅上,短短几步路,她走了近三十年。
现在,她成为了皇帝,古代帝王有三宫六院,她也该有。无关情,二张兄弟本身就是她权杖上最闪耀的宝石,她夺权之路上最荣耀的战利品。所以,女皇要将二张兄弟高高捧起,谁敢不敬二张兄弟,就是不敬她。
何况,女人的爱本身就建立在相处中,而不在床上。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和女皇的孙儿差不多大,每日待在女皇身边嘘寒问暖,陪她唱曲逗乐,日久天长,女皇怎么可能不爱怜?
女皇对自己的儿子、孙儿十分严酷,对二张兄弟却极尽宠爱,官职、爵位、财富,可谓予取予求。
张易之、张昌宗二兄弟就这样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无论王孙贵公子还是读书状元郎,见了他们都要低头俯首,连太平公主、魏王也对他们客客气气。
二张兄弟过得可谓极其得意,但他们越疯狂享乐,心底就越害怕,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偷来的。
女皇愿意宠着他们,但女皇已经老了,她还能活多久?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现在有多得意,之后就会有多惨。
道理张易之、张昌宗都懂,他们早就试着寻找靠山,为自己日后铺路。但李家诸王表面上对他们客客气气,实则看不上他们,文臣武将更不用说,但凡有操守的人都不愿意投奔他们,二张兄弟选来选去,只剩下一条路。
扶持魏王登基,只要下一代皇位上坐的还是武家人,他们就能带着金银珠宝出宫。官肯定是做不成了,但好歹能善终。
因此,在二张兄弟得知女皇秘密召唤庐陵王回京后,他们狠狠吓了一跳,赶紧将消息递给魏王,务必阻止女皇接见庐陵王。
他们在女皇身边这么多年,很明白女皇年事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恋旧了。如果她看到饱经沧桑的三儿子,再让老臣哭一哭,女皇多半会心软,从此将庐陵王留在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