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章抬手止住她们行礼,他停在门口,隔着屏风默默看向屋内。
花鸟刺绣屏风后,锦被隆起一道浅淡的弧线,静静朝内躺着,她的头发散在榻上,如流云飞岫,也像海棠春眠。
雍王入夜来女子闺房本是很失礼的,但他来了后停在门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似乎又挑不出什么错。进宝不知如何是好,惴惴不安问:“雍王,要将娘子叫醒吗?”
李华章静静看了一会,轻缓摇头,压低声音道:“让她安心睡吧,我改日再来。”
他转身欲走,在门口微顿,从袖中拿出一枝茶花,说道:“今日在宫中搜查时,无意看到一枝茶花。其他花都紧紧闭着,唯独它胆大,早早就开了。今年除夕不方便给她准备胶牙饧,聊赠一枝春,祝裳裳又得新岁,安康快乐。”
明华裳醒来,先是觉得饿,然后就注意到屏风后多了一只花。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头发像一只刚滚完沙堆的狮子,问:“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茶花?”
进宝悄声道:“娘子,刚刚雍王来过了,是雍王留下的。”
明华裳应了声,第一反应是原来是宫里种的,她就说他们家养不活茶花,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二兄来了?”
“是。”进宝知道娘子又睡迷糊了,还用着旧时的称呼,她没有提醒,回道,“雍王来看了娘子,然后就走了。他还说,除夕没给娘子备胶牙饧,只好补枝茶花,祝娘子又长一岁呢。”
吉祥提着热茶从屋外进来,闻言道:“得亏我们知道雍王为人,若换成别人,过年竟只送一枝花,定以为姑爷小气,故意敷衍呢。”
明华裳让丫鬟将茶花拿来,她握在手中,来回翻看红烈的和冬日格格不入的花朵,低低道:“哪有,我就觉得送花好。”
哪怕在他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候,依然记得给她置备新年礼物,这份心意,比任何珠玉都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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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离开镇国公府后,并没有立刻回雍王府,而是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往僻静处走去。
街上还残留着爆竹碎屑,这道巷子却安安静静,冷清的像被节日遗忘了一般。李华章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不紧不慢敲门。
特定的节奏敲完后,门轻轻支开一条缝,里面的人看清李华章的脸,这才开门行礼:“首领。”
李华章淡淡点头,默不作声进门。身后木门立刻合上,一间简简单单、再平凡不过的院墙内,竟然布满了弓箭、守卫、暗哨。
李华章往里走去,问:“人怎么样了?”
“按您的命令,昨日抓住他后,立刻给他用迷药,每两个时辰补一次。再过一刻钟,又该补药了。”
“不用补了。”李华章说,“严密看着他,不许他出门,除此之外,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侍卫应诺。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口,李华章手掌放在门扉上,平静地推开房门。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似乎陷入昏迷。
李华章虚虚拱了拱手,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昏迷的人,澹静开口:“韩大统领,多有冒犯,望海涵。”
对方依然一动不动。李华章也不在意,挑了个地方坐下,平淡道:“太上皇已决定退位,不日迁居上阳宫。”
屋里静谧,落针可闻,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但李华章知道韩颉听得到。
韩颉教了他很多东西,所以李华章深知放这样一个人在外,会给政变带来多少变数。昨夜他起事时第一件事就是命精锐偷袭韩颉,将他和外界隔绝,等确定韩颉昏迷后,李华章才调兵围宫。
李华章也知道,自己能偷袭得手,是以有意算无心,攻韩颉不备能控制他一时,必然控制不了他长久。但这已经够了,只要能让韩颉失去意识哪怕一天,就足够。
李华章继续说道:“我自知有负恩义,无意替自己开脱。但我觉得应当当面和你道谢,这些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我知道控制不住你,只要你想,不出三日就可以逃脱,但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再召集玄枭卫。”
“有太多人死于酷吏、告密和私狱,这场没有赢家的报复,该停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愿意先退一步,不再追究我父亲的仇恨,让太上皇在行宫安享晚年,也不再归咎当年经手案件的人,只要你们放下权柄退隐民间,我绝不追查。但若你执意助太上皇夺权,我只能告诉你,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
李华章说完后等了一会,韩颉没有反应,他也不强求,转身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句话:“妇人之仁。”
将女皇的心腹暗卫放回民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这不是妇人之仁,是什么?
李华章并不意外,平静道:“若每个人都不愿意放下武器,那仇恨永远不会停止。总有一个人要先退一步,那就我来吧。何况,像女子一样通情达理、柔软善良,是什么坏事吗?”
韩颉冷笑一声,说:“我曾经说过,那一批人中,你、谢济川、任遥各有各的突出之处,但真正最厉害的细作,是明华裳。万万没想到,我栽在了自己的预言上。她为了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提到明华裳,李华章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说:“是我幸运,遇到了她。”
韩颉轻嗤,说道:“你若是自己登基,我还能理解,但你费了这么多力气,不惜拉明华裳下水,最后竟是推叔叔做皇帝。我只能说,愚蠢。”
李华章何尝不知道人心易变,但李显是太子,只有以他的名义起兵才是最正当的。如果推李华章做皇帝,那相王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一来还未起事李家的心就散了,政变必败。
而且从情感上,李华章也没想过当皇帝。他要的从来都是替父兄平反,恢复大唐,还天下安宁,而不是皇位。朝中私下争议的李显一脉和李贤一脉谁才是正统,李华章从未在意过。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当皇帝。”李华章对韩颉说道,“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里会有人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但不要去上阳宫找太上皇。朝臣百姓为江山姓李还是姓武已经担惊受怕太久了,结束李武两家无休止的内斗,朝廷才有心力治理国家,造福百姓。就让周武王朝和酷吏统治彻底过去吧,大唐的月亮,应当是明亮无垢的。”
韩颉不屑地嗤了声,嘲弄问:“你凭什么说,李家的月亮,就是最亮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李华章没有再停留,他拉开门,直面外面黑不见底、滴水成冰的寒冬,“十年后,大唐必然是一个安宁、和平,比贞观年间更富庶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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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春日融融,玉兰、海棠、桃花、梨花、杏花都开了,长安笼罩在深深浅浅的花雾中。今日要出城祓禊,明华裳、明雨霁一起去水边踏青,连明妤也从婆家回来了。
明妤陪着明华裳姐妹游水,态度不可谓不殷勤。不只是明妤,水边其他人家看到镇国公府,尤其是看到明华裳,也纷纷上前搭话,话里话外打听明华裳和雍王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明华裳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她不由想起过去那些年,在李华章还没有恢复身份时,她出门赴宴可鲜少有人问津。这才不到一年,长安贵妇们对她的态度有如天上地下,不得不令人感叹世事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