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明华章猛地抬高声音,音色冷峻冰寒,“她们姐妹因为我天各一方,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内宅长大。我已经亏欠了她们,若再将她置于危险之中,我与畜生何异?”
太平公主愣了下,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你是君,她们是臣,为你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不。”明华章声音不高,但其中意味极为坚定,“她不是。她是我的妹妹。”
他的童年在得知父亲被逼自杀、母亲兄长全部被祖母杀死的那一天就结束了。镇国公告知他身世的第二天,他照常去学堂听夫子授课,明华裳又跑过来找他玩,他看着把自己涂成花猫还傻乐的明华裳,既羡慕,也心酸。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和自己的姐姐分隔两地。他对不起明华裳,也对不起那个被送走的女孩。之后他再也不敢停歇,章怀太子美名遍天下,他怕自己担不起生父的名,也怕还不起养父的恩。
所以他对明华裳格外纵容,一方面是偿还亏欠,另一方面是他想让明华裳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连同他的那份一起。
没想到镇国公也是同样的心理,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对妻子和长女的愧疚中,只能加倍补偿小女儿。在他们俩的溺爱下,明华裳成长过程中没有遇到一丁点压力和紧迫感,成功长成一条咸鱼。
但无论明华裳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是嚣张跋扈、刁蛮任性,是安于平凡、不思进取,还是异想天开、终身不嫁,甚至想像男人一样出门查案,明华章都会护她一生。她做错的事,他来承担;她欠下的债,他来偿还。
这些感情不足为外人道,哪怕面前的人是他血缘上的姑姑。太平公主皱眉,完全无法理解:“你是二兄唯一的血脉,你的妹妹该是安乐、永和她们,明氏区区一个臣女,怎么配做你的妹妹?”
明华章淡漠不语,不欲和太平公主争辩此事,只是抬眸,异常郑重地望向这位纵横宫廷、权倾朝野的公主:“太平殿下,若您还当我是李家人,就勿要伤害她,也不要试图借他人之手害她。只要她有任何闪失,我必与您,与太子、相王,与李家所有人,不死不休。”
太平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都愣住了。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见到了女皇。
当年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跪在台阶下哭求母亲绕过薛绍一命时,母亲的眼神也是这般。
太平公主回过神后,一寸寸打量着明华章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孩子容貌像薛绍,气质却像李贤。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初恋兼第一任丈夫,一个是她幼时最崇拜的兄长。
可是,他们都死了。一个被饿死于大牢,一个自刎于东宫。
他们是她回不去的少女时光,是李唐皇室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所以在太平公主知道二兄还有子嗣存世时,简直欣喜若狂。仿佛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李家失落了十七年后,终于等来云开月明。
太平公主立刻安排和明华章相认,她不能让魏王发现他们两人有过接触,更要紧的是要瞒过女皇,为此她给长安半数勋贵都发了帖子,只为了让镇国公世子毫不引人注目地上门。
太平公主看着明华章,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起身说:“罢了,你被明家养大,难免有感情。但你要记得,生于皇家,情感是最大的负累。你想当一个君子,知恩图报,爱护养妹,然你焉知其他人是否会如此待你?”
太平公主双手交握在腹前,又恢复成那个雍容精明的公主。她高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像天授元年的秋光,刺的人眼晕:“你的父亲就死于心善,我希望你不要重蹈二兄的覆辙。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我们还有机会补救,一旦你的存在被魏王、梁王知道,闹到母亲跟前,没人救得了你。到那时,你,我,太
子,相王,李家所剩不多的郡王公主,全都要死。”
“我搅乱了宴会厅,没人会注意你我不在,但我不能消失太久,我先回去,你换好衣服后,等一炷香再来。放心,路上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你不用多做什么,旁人问起,你便说出来更衣透气。”
“我可以等你想通,但你要记得,终究我们才是一家人。”
第136章 永泰
太平公主走后,明华章独自坐在沉郁富丽的客房内,身上的墨迹已经干涸,他却良久未动。
隐姓埋名十七年,他们虽不知他,他却能时常见到他们。明华章亲耳听着庐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亲眼见证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亲身经历李唐皇室被屠杀殆尽、人为抹除的十年。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毫无疑问,他愿意为了兴复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当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终于能和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相认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温情,甚至称得上不欢而散。
明华章看着屏风上振翅欲飞的蝴蝶,突然想到明华裳。如果今日面对这些事的人是她,她会如何?
可能她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不会和太平公主疏远冷淡,把场子闹僵。哪怕谈话并不愉快,她也能笑语盈盈应下,把所有人都哄得开怀,然后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等一出门,她一点都不受影响,回到宴席上依然能开开心心用膳。
她总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总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华章,多思多虑,别别扭扭,不敢投入地爱,也不敢放肆地恨。
明华章想着她,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他低低叹了声,起身,去屏风后换下被弄脏的白衣,穿上一身墨紫色圆领袍。
他出门做客时都会带一套备用衣服,没想到今日用上了。明华章换第一套衣服时非常随便,毫无赴宴的自觉,但现在换备用衣裳,他却留了许多心。
他也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在宴会上搞送花这一招。他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也不在乎外人评价,但是,选俊才时,明华裳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他?
明华章预估一炷香到了,才离开房间,往宴会方向走去。太平公主果然安排好了,这一路基本没碰上什么人,明华章尽量挑着避光的地方走,在穿过一个花园时,明华章耳朵微动,仿佛听到树后有说话声。
明华章脸色慎重起来,悄悄靠近声音来处。他藏在树影下,拨开枝桠,意外地发现来者并不是预想中的敌人,而是明华裳。
夜色朦胧,细长的连翘枝从旁边垂下,落在水面上。亭子坐落在草木包围中,昏暗幽静,从外面很难注意到,因此,里面的人也没发现外面有人经过。
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珠花,面庞泛着明珠般的清冷荧白,不是明华裳是谁?
明华章惊讶过后,心渐渐冷了下来。他原本打算出来找明华裳,但被太平公主使计调走,他相信明华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并不担心她,放心地跟着太平公主的人走了。他和太平公主试探、相认、争吵,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回去?
她似乎有些冷,双手紧紧握着,不时搓动手指,但依然不肯离开,很认真地和什么人说话。
她对面的人隐没在灌木丛中,看不清面容,但从衣服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
明华章脑海里立刻冒出和明华裳先后脚离席的苏行止,但被他强行打住。不可能的,明华裳有多嘴甜心狠他最清楚,她看着一团和气没有棱角,其实心中十分清醒,如果对方的存在会妨碍她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王爷皇帝站在面前,她都会毫不犹豫掐断任何一丁点可能。
在太平公主的宴席上,周围来来往往随时会经过人,这么危险的地方,她怎么会和一个男子私下会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