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采薇那么跳脱的人突然迷上普渡寺,并不是对佛法感兴趣,而是为了去见借住在那里的人。
那个人教养良好,出身名门,风度翩翩,甚至有着不俗的文学和音乐造诣,但心理却很不健康。他童年家庭环境很糟糕,父亲有暴力倾向,这个暴力不一定指身体暴力,也可能是情感暴力、语言暴力,和他关系甚好的女性亲属一定给过他重大打击,导致他不喜欢成熟女子,只喜欢十四岁到十六岁、长相幼态、性情温顺的女孩。因为这个毛病,他抗拒成婚,常年独来独往。
他笃信佛教,坚信只要将骨头做成骨笛,就可让死者离苦得乐,往生极乐。因此他会挖下受害人的胫骨,因为这段骨头最修长,最适合做乐器,杀程思月时他没有条件,只能退而求其次,取了她的指骨。
程思月的手指长得极好看,中指更是细长匀称,哪怕不能做骨笛,也能做骨哨。
四年前,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改变,可能是他获得了掌控权、话语权,也可能是他得到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很受人尊崇。这些改变极大缓解了他的心理压力,所以他不用再靠杀人来获得心理满足。但是今年十月,一桩拙劣的模仿作案,又勾出了他心底的魔鬼。
他这个人极端自负自恋,无法容忍外界将模仿之人和他混为一谈,因此他游刃有余杀了一个女子,抛尸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城门暗巷,等着全长安为他震动。
纸上逐步浮现一个人像,明华裳放下笔,长久看着他。
五年来少女连环谋杀案真正的凶手,国子监最受媒婆欢迎的未婚博士,卢渡。
明华裳收起纸,一心等明华章回来。然而她抱着热茶等了许久,茶水已换了好几回,早过了明华章寻常回府的时辰,他依然不见人影。
以他的性情,哪怕查案耽搁了,这么晚了也一定会派人回来报信。他不会干出这么没章程的事。
明华裳心中重重咯噔,下意识觉得明华章出事了。
第104章 夜探
白日,京兆府贵客不断,明华章仿佛听不到外界喧嚣,独自坐在清寂的殿中,手指仔细又沉稳,将一块碎片粘到骨头上。
前方传来整齐有序的敲门声,明华章没有抬头,手中动作不停,指尖稳到不可思议,淡淡道:“进。”
门被缓缓推开,明华章将碎片放好,随意扫了一眼,这一下却让他的动作顿住。
苏行止穿着深青色官袍,站在散漫的日光下,对着明华章颔首示意:“明少尹,久违。”
确实久违了,明华章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道:“不知苏御史前来,有失远迎。敢问御史有何贵干?”
“察院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为了连环杀人一案。”
“苏御史是指程思月、黄采薇等案?”明华章冷淡道,“此案已全权移交京兆尹,苏御史走错地方了吧。”
苏行止浅浅笑了笑,朝殿内看去:“御史中丞正在和京兆尹了解案情,我闲来无事,四处看看。不知刚才明少尹在做什么,我没打扰少尹吧?”
苏行止已经来到这里,很多话似乎不必多说。明华章没有避讳身后的东西,转身,自然而然露出那些拼了大半的骨头:“我才是真闲来无事,让苏御史见笑了。”
明华章回到案前,继续拼骨头,完全不在意殿中多了一个人。苏行止慢慢走过来,看着他的动作,问:“这些是谁的骨头?”
“普渡寺的佛宝,岑虎所窃之物。”明华章清淡说,“普渡寺住持给出一个名单,我已一一上门问过,那些人家确实遵从先人遗愿,给普渡寺捐献了骸骨。”
“明少尹既已查过,为何还要拼骨?”
“我觉得骨头数量不对。”明华章淡淡道,“自然,此案已不归我管,我也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苏行止见识过他的能耐,不觉得明华章只是随便猜测。苏行止看了一会,问:“明少尹当真觉得凶手是岑虎吗?”
“京兆尹那里有完整的卷宗,苏御史若有疑问,大可去查,问我做什么?”
“我身为察院御史,监审刑案,自然有权过问任何一个相关官员。明少尹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凡重大案件,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会组成三法司联合审理,大理寺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
这也是京兆府难做的地方,京兆府负责破案、刑讯、执法、抓人等一系列又苦又累的活,功劳难讨不说,还有一堆人等着给他们挑错。
京兆府最怕三司会审了,其中尤其难过的是御史台察院。这群御史看着品秩低,但权力极大,如果御史台觉得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打回来让他们重审,那无论之前京兆府付出多少辛苦,都要重新来过。
所以京城众多官员中,宁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御史,京兆府这种执法部门更是如此。但明华章丝毫没有面对检察官员的自觉,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爱搭不理的样子,道:“不敢。”
可是看他的样子,一点不像不敢。苏行止没在意明华章的态度,正色问:“我听京兆尹说案件细节,总觉得有问题。听说这个案子前期一直是你主导,我对一些细节不太明白,可否请明少尹解惑?”
“御史请。”
“岑虎真的是凶手吗?”
苏行止说完,紧紧盯着明华章。明华章不慌不忙将一块骨头拼好,气息沉稳的都让苏行止怀疑他没有听到这句话。
幸而明华章还是听到了,他放下镊子,抬眸,清凌澄澈的黑眸定定看向苏行止:“若我说不是,苏御史能帮我拖着这个案子,不要定案吗?”
苏行止挑眉:“我才是来检查你们的人吧?你这是主动承认你们错判,还想拖我下水?”
“长官有令,我以一己之力,实在无力回天。”明华章说道,“但我已经找到证据,如果你能帮我拖延时间,我应当很快就能抓到真凶。”
苏行止挑了挑眉,并不接茬:“你现在没有证据,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
明华章修长精致的手指摊开,指向下方:“就凭这堆骨头。这段时间我四处寻访,可以确定名单上每一户人家我都找了,但骨头数量对不上。”
“少了?”
“不,是多了。”明华章道,“多了一男一女两根胫骨。因为信息太少,目前我只能确定男子身高在六尺左右,年龄大约在三十至四十之间,右腿曾受过伤,走路微跛。女子身高约为五尺半,年龄很难判断,只能大概确定在中年。”
苏行止越听越玄乎,抱臂问:“你怎么判断出来的?仅凭一根骨头?”
“尸体往往才是最准确的证据。”明华章不在意苏行止的质疑,冷静说道,“男子的骨头比女子的粗壮,很好辨认。其中男子的骨头上有裂痕,痕迹已经很陈旧了,并非新伤,可见男子生前一直有腿疾。年龄是我靠骨头生长状况猜的,至于身高,则是我观察身边人的胫骨,发现小腿骨长的人往往个子也高,我量了他们腿骨的长度,大致推算的。”
前面苏行止还有耳闻,到后面就只剩下钦佩了。明华章在刨根就底这一块执着得惊人,反正苏行止自问想不出靠量身边人的胫骨长度,来推算骨笛主人身高的法子。
这样细致的观察力,这样缜密的心思,他说只要再给他几天就能抓到真凶,苏行止竟然有些信了。苏行止问:“你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