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种只要慢慢查,还能锁定疑犯,但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真是大海捞针。而女皇给京兆府的最后通牒就在年前,京兆尹不要脸地将这件事全部推到明华章身上,成了是京兆府的功劳,不成有明华章顶罪。
明华裳抿着唇,她不能接受那些女子凄惨死去,而杀害她们的凶手竟还逍遥法外,洋洋得意;她也不能接受,明华章这么好的人,他分明可以成为一个有功于国、有利于民的好官,却要因为官场的丑风恶习,早早就折戟沉沙,沦为牺牲品。
如果能缩小嫌疑人范围就好了,重点观察,总好过一个个问话,平白给明华章树敌。明华裳意识到凶手画像刻不容缓,但目前只有两个样本,还是太少了。
她需要黄采薇的信息。
第二日,明华章照例天一亮就出府。明华裳没有借口再跟着,只能待在府内,但她并没有闲着,她汲取江陵的经验,给长安城内的乞儿铜钱,让他们帮她盯着黄祭酒家,尤其注意黄夫人。
祭酒如此油盐不进,连明华章都无法说服他,明华裳更无可能。再死磕祭酒没什么意义,不如另辟蹊径。
她就不信,父亲为了名声,不愿意让人查女儿死因,母亲也能如此铁石心肠吗?
明华裳的运气十分好,才第三天,她就接到消息,说黄夫人出门了。明华裳连忙让人套车,去东市和黄夫人“偶遇”。
这些天因为连环杀手的事,长安里人人自危,许多女眷都不敢出门。可是日子总要继续,大家躲了两天后,该出门营生的还是得出门,黄夫人也带了许多丫鬟侍卫,去东市采买布匹。
天越来越冷,府中该换冬衣了。黄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从小姐妾室到粗使奴仆,换季衣裳都得她操心。黄夫人正在绸缎店里看料子,身后传来店小二殷勤招待的声音。黄夫人回头扫了眼,见是一个年轻娘子,没当回事。
东市靠近宫城,达官权贵云集于此,一个衣着讲究的娘子带着丫鬟逛街再寻常不过。没想到那位小娘子在店中看了看,慢慢朝她这个方位走来。
黄夫人没抬头,往旁边挪了挪,然而那位小娘子并没有遵守长安心照不宣的社交距离,她停在黄夫人跟前,惊喜问道:“夫人可是国子监祭酒,黄岳大人的夫人?”
黄夫人诧异地抬头,望了明华裳一眼,敷衍地点点头:“是我。”
她并不欲深交,然而对方像看不懂人脸色一样,拉着她不断说话。如果这是个攀交情的妇人,黄夫人就直接甩冷脸了,但对方是个年轻娇俏的小娘子,妙语如珠笑声清脆,黄夫人能怎么办?
黄夫人被缠得没办法了,无奈问:“娘子是走岔了路吗?如今长安不太平,你亲人在何处,我遣人送你回去。”
黄夫人自认逐客令说得很明白,她却不知,明华裳就等着她这一句呢。明华裳立刻说道:“多谢夫人慈心。这两天城里闹得风风雨雨,大家都说那个恶徒专盯着权贵人家的女眷杀,甚至有人说那个恶人有妖术,别管是多懂事守礼的大家闺秀,只要被他盯上,就会想着魔一样自己跑出去,被杀死取骨。我听丫鬟们说了后吓得不行,宁愿来人多的地方沾沾阳气。”
黄夫人面具般的笑微微凝滞,脸上露出些讳莫难言的表情。明华裳注意到了,依然装作无知无觉,抱怨道:“不知道京兆府什么时候能把凶手抓住?前一个案子因为京兆府长官被牵连,官员走马灯一样换,结果耽误了四年还没查出来。这次若还是这样,凶手还要逍遥多久?”
黄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收敛起笑意,冷着眼看向明华裳:“小娘子好利的嘴。敢问阁下何人?”
明华裳也不装傻充愣了,抬眸不动如山对她笑了笑,说:“我是现任京兆少尹之妹,明华裳。程三娘子、楚君姑娘以及令媛的案子,就由我兄长负责。”
黄夫人明白明华裳的意图,脸色骤变,都不管布料了,转身就走。明华裳在背后叫住气冲冲的黄夫人,说:“夫人,已经四年了,您的女儿受尽折磨死去,直到现在都要背负羞辱骂名,而始作俑者还逍遥法外。您知道程娘子的尸体是怎么发现的吗?就被扔在城门前的巷子里,明晃晃地挑衅官府。夫人,您甘心吗?”
黄夫人肩膀紧紧绷着,从背后都能看出她情绪极差,但她没有继续往外走。
明华裳进店的时候就让招财、如意将人拦住了,现在阁间里只有她们两人,明华裳也不怕被人听到案件细节。其实明华裳并不知道黄采薇的死状,但她曾亲眼看过程思月,明华裳按照她对凶手模模糊糊的构想,大胆猜测,豁出去赌一把。看黄夫人的表现,她赌对了。
明华裳慢慢走上来,说道:“我兄长几次想和黄祭酒聊聊,但都被祭酒拒绝,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黄夫人,我想帮我兄长,也真心想帮程娘子、黄娘子平冤。你我皆有所求,可以达成合作。夫人,可否带我回黄家,容我了解一下采薇当年的行踪?”
·
黄家。
黄夫人带着一个小娘子入府,自然没人敢置喙。黄夫人将明华裳带到黄采薇的闺房,打开锁,说:“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却出了她这么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儿。她父亲一直视她为污点,平时从不许我们提起她,一说起四年前的事就要勃然大怒。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她的闺房完整保留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没人动过。”
明华裳道谢,忍着灰尘和寒冷,踏入门槛。自从黄采薇死后,这个院子就彻底被遗忘了,一年四季挂着锁,平时连扫地婆子都不敢靠近。
时光带走了这里的颜色,原本柔软明亮的帷幔变得灰暗破旧,玉堂金闺再不闻少女的欢笑声,风铃上积了厚厚的灰。
明华裳拿起一串由贝壳穿成的项链,问:“这是黄娘子自己做的吗?”
黄夫人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女儿的遗物,眼睛忍不住发酸。她回头用力拭去眼中的泪,说:“是她。她以前最是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叮叮当当挂了一屋,后来不知怎么对礼佛感兴趣,一天到晚往外面跑。要是我当时严厉一点,不许她去青山寺,如今,她就已经成婚嫁人,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明华裳和黄夫人坐在黄采薇的闺房里,说了很多。黄夫人说黄采薇的性情、经历、行踪,这些年她刻意回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今开口才发现,那些画面像烙印一样牢牢刻在她脑海里,从无一刻远去。
明华裳借助黄夫人描述,描绘黄采薇的形象。等放下笔后,明华裳尴尬地搓了搓手,第一次对自己的画技生出惭愧。
她发誓,等回府后就好好练习字画,省得在祭酒夫人面前丢人。明华裳像丑媳妇见公婆一样,小心翼翼递过去,问:“夫人,是这样吗?”
黄夫人身为祭酒夫人,这些年见过多少才子佳人、名作好字,她看到明华裳的画,顿了良久,说:“很有采薇的神韵,不似,却很像。”
明华裳闻言默然。她看着画纸上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明艳大美人,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祭酒夫人兼死者母亲都认可她画出了神韵,忧的是,黄采薇的长相和程思月、楚君都大相径庭,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这给明华裳本来都快成型的凶手画像予以重重一击。凶手杀人既然是为了满足幻想,那为什么会喜欢截然不同的三种长相呢?看他作案时的手法,理应是个头脑清醒、心思缜密,精神世界非常稳定的人才对。这种人,幻想对象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