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挑眉:“你是说……”
“那张纸上,想必并不是考题,而是某些史料。”明华章叹息,“如果以为有了考题后就可高枕无忧,心安理得等着及第,想必压根不会被录取;如果拿到纸条后认真研究上面的内容,私下查相关史料,自然便会明白她想要看到什么方向的策论;但如果拿到纸条后压根没有看,即便文章写得再精彩,论证再缜密,方向上也是错的。”
典籍只有那么多,但哪怕根据同一条经典议论,写出来的文章也必千人千面,思路很难巧合。明华章不知道在女皇眼里他的策文水平如何,但显然,不会是女皇想要看到的。
他没有看那张纸条,他心里明白,女皇心里也明白。原来他们三人真正的考验不是科举,而是那张纸条。
指鹿为马的招数虽然臭,可是十分好用,能极大筛选出怀有异心的、服从度不高的臣子。无论明华章和谢济川因为什么原因阳奉阴违,都不可否认,他们对女皇没那么死心塌地。
这场万众瞩目的科考背后,其实是一场秘而不宣的忠诚度测试。科举名次,便是忠诚程度排名。
苏行止是最终优胜者,他看了纸条,事后没有沾沾自喜或骄狂自傲,依然用心准备,靠真才实学赢得女皇认可。明华章没看,无论才学水平怎么样,态度首先就差了一筹。谢济川压根不写,那就更不说了。
所以,从女皇的角度来看,这个排名十分公正,他们实在没什么可喊冤的。
谢济川慢慢哦了一声,眯眼道:“明白了,韩颉这厮又算计我们。”
明华章没接话。输了就是输了,棋差一着,怨不得别人。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他虽然不喜欢苏行止,但依然承认苏行止靠的是真才实学,明华章无话可说。
两个绿衣太监垂着手来请:“两位进士,游街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明华章和谢济川自然而然停了话,一前一后往丹凤门走去。
丹凤门是大明宫正门,高达三十丈,巍峨高耸,气势雄浑,背面与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遥相呼应,正面五个门道一字排开,盛世帝国的威压扑面而来。
此刻一群绯衣青年骑着高头大马从城阙深门中走来,为首三人面容俊秀,气度风流,夹道两侧的百姓静默片刻,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
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男子们羡慕这三人一日成名,意气风发,长安小娘子们则在疯狂打探进士前三甲是谁,哪里人士,可曾婚配?
很快几位新科进士的身家就被扒了个底朝天。大家知道今年的前三甲除了相貌好,家世也可圈可点,尤其一位是镇国公府公子,一位是谢家嫡长子,并且三人都未成婚后,热情越发高涨。
朱雀街旁的酒楼二楼上,任遥凭栏远眺,看着不远处热闹的进士游街,叹道:“看这景象,不至于一日声名遍天下,至少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了。同样是进士,为何武举就无人问津呢?”
江陵嗤了声,说:“这不是还有我们记得吗?祝贺你,成功考中武举。你应当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武状元吧。”
“便是把文科都算进来,任姐姐都是独一份。”明华裳兴致勃勃问,“任姐姐,兵部怎么说,你已经通过武举,接下来会给你授官吗?”
任遥轻嗤一声,说:“别做梦了。太平盛世要武将本就无用,我还是个女人,恐怕比榜上的花纹都点缀。兵部那群老古板一个比一个在意尊卑,授官没听说,倒是他们把消息递给我祖母了。”
“啊……”明华裳为难,“那任老夫人怎么说?”
任遥冷冷一笑,看表情也能猜到任老夫人的态度不会好。明华裳和江陵一起沉默了,这时候楼下游行队伍走近,明华裳有意转移任遥的注意力,故意惊喜道:“你们看,进士来了!哇,状元今日好好看!”
今日放榜,街上早就有人穿街走巷卖香囊、荷包,明华裳也应景买了两个。她发自真心替苏行止高兴,苏行止出身真正的寒门,却能在科举上击败勋贵和世家之后,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此成绩,便是再怎么庆祝也不为过。
明华裳正打算随大流将香囊扔给状元,但兴许是她刚才那一嗓子太嘹亮了,队伍走过他们这座楼时,明华章突然抬头,准确地望向她。
明华裳愣住,手里的香囊一下子烫手起来。而谢济川感觉到明华章的动作,也跟着看过来。
秋日的阳光极其灿烂耀眼,风仿佛都慢了下来。明华裳呆立当场,遇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重的翻车危机,而江陵还傻愣愣地走上来,问:“你怎么不扔呀?扔不动吗?你说想给谁,我帮你扔。”
第79章 赠春
明华章从丹凤门出来后,按朝廷安排的路线骑马游街。这不过又一场当权者表演给旧贵元老的作秀,和底下狂欢的百姓无关,和游街的人选也无关,明华章对此兴致寥寥,他倒更关心那张被女皇用来“指鹿为马”的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当夜就烧了纸条着实大意了,他还是太天真意气,还没入官场便被自己的愚蠢摆了一道。
他没入仕前曾被追捧为“洛都玉树”,哪怕明华章不在意外名,也确实有一段时间目下无尘,自高自傲。现在他才明白,所谓少年英才,所谓神都玉郎,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官场中遇到的每一个人要么是进士出身,要么是祖荫世家,哪个又比别人蠢呢?他看不起的庸官昏官,由他来,说不定还远远不如。
明华章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自负,永远铭记一山更比一山高,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他抱有这种想法,再看周围赐绯佩花、意气风发的游行队伍,只觉得意兴阑珊。
此刻新科进士春风得意,君主赏识,百姓赞誉,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然而,百姓的欢呼从不为一人停留,君主的心意更是捉摸不定,今日他们一朝看尽长安风光,各个都想着大展拳脚,做一个清官、好官、明官,施展抱负,造福一方。可是等一年后,这些人中又能留下来几个?留下的人中,又有多少初心不改?
仿佛一个刚刚开始就被预知结局的故事,耳周的欢闹声骤然失真,明华章走在朱雀街上,就像在看一部没有声音的闹剧。这时候,一道娇俏温软的声音像深谷夜莺,骤然刺破寂静,传入他耳中。
“状元今日好好看!”
这句话像刺破了一张无形的薄膜,外界的声音潮水般涌入明华章耳朵,他从那些莫可名状的感伤中挣出来,抬头,顺着声音望去。
他看到街畔高楼上站着一个小娘子,她身着粉色上襦,鹅黄长裙,臂弯间的蓝色披帛随风飘舞,清丽的像是碧空下的云。
只不过这朵云不太矜持,正手舞足蹈对着楼下少年郎招手,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色香囊,将扔未扔。
半个马身之后,谢济川那股独特的又薄凉又温柔的声音响起:“妹妹也来了,她这是要给谁送香囊?”
苏行止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诧异地抬头看,同样注意到站在二楼迎风招展的明华裳。明华裳顶着三位年轻英俊的进士新贵的目光,嘴角微僵,指尖有些抽搐。
啊这……她只买了两个香囊,想雨露均沾每人扔一个都不行。她是猪脑子吗,刚才买香囊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榜上共有三个她认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