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打破了僵局,江陵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小爷模样,翘着腿坐到榻上,神气道:“当然,本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不说假话。”
任遥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狗屁。”
江陵有些急眼了,骂道:“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像话吗?”
“要你管?”
玉琼看着面前真实鲜妍的少年少女,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眼框忍不住泛湿。
真好,少年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是永远不坠世故的星辰。
明华裳看这两人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嚷嚷起来,只觉得丢脸。她尴尬笑着,对玉琼说道:“赵姐姐,他们俩就这样,让你见笑了。”
玉琼唇角浅浅勾了勾,难为她愿意称她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兴许是四月的夜风温柔,玉琼难得生出了说家常话的心思,问:“你们这副样子,肯定不是真容吧?难怪你昨夜搬出来住了,刚才那个郎君很关注你的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华裳微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玉琼很快反应过来,截住话头道:“是我僭越了。你们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还是不要告诉我了。以后即便我们能相见,还是不认识为好。”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明华裳莫名生出股戚然。
她想,她可能明白加入玄枭卫时明华章的那番话了。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终生与黑暗、伪装、谎言为伴,哪怕途中遇到投缘的朋友,也无法相交。
明华裳不想把这份失落表现在人前,她笑了笑,欢快说:“听说赵姐姐的画、乐是两绝,画作我们领教过了,琵琶还未曾得见。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讨教一二?”
“这有何难。”玉琼也很爽快,她敛裙坐好,琵琶横抱,手指轻轻一划,便是一串大珠小珠滚落,“我虚长你们几岁,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便送你们一曲秦王破阵乐吧。”
江陵惊讶:“杀气这么重?”
任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女人不能上战场吗?”
“不敢不敢,当然能。”江陵很识时务,道,“几位姐姐妹妹请,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楼下,一位女子正趁着夜色掩护搜索院子,她听到楼上传来慷慨激昂的琵琶声,惊讶道:“他们在做什么,真来青楼享乐了?”
她身侧,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他听了一会,轻声叹道:“雨霁,不必找了。”
苏雨霁犹豫:“阿兄……”
“他们已经完成了。”苏行止抬头望向皎洁高悬的月亮,无奈一笑,“按时辰算正好一天。南斗出手从不落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当然,现在该叫他们双璧了。”
江陵参加过许多宴会,便是宫廷盛宴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琵琶。秦王破阵乐奏完后,江陵颇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候天香楼外闯入一波人,咋咋呼呼问:“我乃江安侯府管家,我们世子呢?”
得了,江陵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知道谢幕戏来了,他终于可以结束痛苦的纨绔表演生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对兄妹真是如出一辙,他江陵的名声不要钱吗,明华章就让人站在门口这么大声地嚷嚷?
继上青楼鬼混之后,他还要再多一个被家仆从青楼提溜下来的“美名”吗?
江陵不住碎碎念,怨念极深。任遥和明华裳自然不理他,他们跟着“家仆”,顺理成章离开天香楼。
一日后,清幽葱郁的终南山深处,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跑步。谢济川从她身后轻松追上,却没有掠过,而是跟在她身侧。
明华裳惊讶:“谢阿兄,你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谢济川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她只是一个老鸨,逼良为娼,作恶多端,而玉琼却是落难小姐,身世坎坷,才艺双绝。你明明很怜悯玉琼的身世,那日为什么还要那般维护老鸨?”
明华裳怔了下,垂眸,轻声道:“她对青楼女子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她曾经遭受过的呢?一码归一码,她做错的事,或许会有人来惩治她,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谢济川不能理解,问:“若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恶人得以善终呢?”
“那便是天命如此。”明华裳笑了笑,微不可闻道,“我不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就用她没做过的事,给她以惩罚。若这样,我与她又有何区别?”
谢济川回眸,看到明华裳莹白的脸蛋,毛茸茸的眼睛,和鼻尖上细细的汗。
她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娘。明华裳是谢济川见过共情能力最强的人了,她能感受到凶手杀人时的心情,能感受到死者濒亡时的恐惧,能感受到玉琼、隗白宣这样无数底层女子的悲痛。可是,当选择权交到她手上时,她依然选择止步,独自消化黑暗,让所有痛苦终止在她这一步。
明明没有任何道德、律法约束她,她顺从私心夹带一点小小的偏差,不会有任何人责备她画错了凶手。
可是,她没有。
谢济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明华裳被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试探:“谢阿兄,还有什么事吗?”
谢济川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努力吧,你还有五圈。”
“啊,你不要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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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四月十五。
今夜无月。白日习武、上课,颇为无趣,不如睡觉。
韩颉检查大明宫图,确定无误,已送回工部。自然是无误的,庸人总喜欢再加一道工序浪费时间,还美名其曰核查。
听闻昨日含元殿已动工,可惜钦天监卜算接下来一个月都有雨,不知含元殿能否赶上工期。若最后因不能交工而无法迁都,便当真是天意亡唐,贻笑大方了。
景瞻近来越发瞻前顾后了,他也像那些蠢人一样,逐渐变得无趣。不过意外发现一个新乐子,她明明和普通闺秀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愚钝脆弱,自欺欺人,但为何她每一次选择,都和预料不一样?
留待,再观察。
谢济川,于长安脚下,终南山麓。
——第三案《画中天地》完。
第71章 迁都
仲商清秋,暑徊日长。终南山长林丰草,天色将暝,风吹过林木,整座山都笼罩在沙沙声中。
竹帘高高卷起,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晃,明华裳坐在直柩窗下,头发挽成简单的元宝髻,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白净的脸庞。
她未施粉黛,一身清爽简单的白色便服,除了脑后浅绿色的发带,通身上下找不到多余装饰。
长安的暑日十分闷热,唯有日出前和日落后能舒服些,而上午练武雷打不动,一天里唯有傍晚这段时间能安安心心看书。
明华裳睫毛低垂,专注捧着一卷厚厚的卷宗,这时候院门被人推开,她随意用余光瞥了眼,欲要起身,被来人止住:“不用动,看你的书吧。”
明华章同样做利落的白衣打扮,腰高高束起,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他从林荫下走来时,切实演绎什么叫华茂春松,长身玉立。
他怀里抱着几卷卷轴,停在窗前,轻轻松松看到了明华裳手中的内容:“还在看江南道的卷轴?”
“是。”明华裳说,“难得这位刺史卷宗记得详细,不光附有死者验尸报告,还记录了凶手的家世情况。这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当然要慢慢看,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