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用墨迹晕染出高低错落、远近起伏的青山,山体边缘用孔雀石勾勒,青中带彩,各个方向看颜色均不相同。下方留白处,蓑笠翁乘着一叶扁舟,在江上打渔。
一副薄薄的画仿佛容纳了纵深千里的江山,时间空间都被浓缩于此,明华裳由衷说道:“画得真好。”
旁边路过的丫鬟听到,讨好说道:“这是玉琼姐姐画的。”
明华裳惊讶:“这么大幅的画,都是她一人画的?”
丫鬟点头,说:“许多人来天香楼听玉琼姐弹琵琶,其实她最厉害的是画技。妈妈重修舞台的时候,本来想在舞台后面雕花墙,玉琼说太俗了,让妈妈放屏风,不止能让天香楼看起来显得更大,而且不占地方,不影响东西两边穿行。妈妈不信,让她画一个出来看看,玉琼姐姐画了一个月,做出了这扇屏风。”
明华裳点头,深深同意:“没错,放影壁或花墙太拥挤了,会挤掉舞台的风光,还显得逼仄。这座屏风放得好,我进来的时候,确实觉得清爽开阔。”
丫鬟与有荣焉道:“不止如此,玉琼还会水拓法,这项技艺连朝廷画师都学不出来……”
丫鬟正说得起兴,对面传来一声冷哼。明华裳抬头,看到山茶倚靠在栏杆上,目光像小刀一样。
丫鬟霎间噤声,山茶捏着帕子,一扭一扭走过来,阴阳怪气道:“你还真是一条合格的狗,逢人就叫,恨不得把所有客人都拉到她那边。可惜啊,她天生晦气,恐怕压不住这么多福。”
看起来天香楼内明争暗斗不少,山茶和玉琼很不对付,这是山茶第二次公开挤兑玉琼了。明华裳记得刚才老鸨说,玉琼已当了四年花魁,面前的山茶姑娘容貌艳丽又年轻气盛,看起来,这是新旧花魁之争。
明华裳觉得山茶话里有话,看样子掌握着不少玉琼的黑料。明华裳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问:“是吗?该不会是你嫉妒她,成心说人坏话吧?”
“什么?”山茶差点被气死,挑高声音道,“我说她坏话?呵,也不知道是谁去卫府陪酒,卫府就出了人命;在楼里巴巴抢客人,客人没伺候好,却给楼里招来了官司。要不是她惹事,天香楼能萧条成这样吗?我辛辛苦苦练舞,饭一口都不敢多吃,睡觉都在吊腿,好不容易留下客人,她倒好,走哪克哪儿,把这一切全毁了!”
山茶嗓音尖锐,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丫鬟尴尬,忙道:“山茶姐姐,妈妈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不让说这些事……”
“谁和她一家人呢?”山茶冷冷甩开袖子,“她自己命衰,克死了家族父母,克死了恩客,要说丑事也是她一个人的丑事,关我什么事?”
丫鬟余光不断往明华裳身上瞄,又急又羞:“山茶姐姐……”
明华裳本是随意激一激,没想到竟听到了意外之喜。明华裳沉下脸,冷冷斥问:“什么官司?什么人命?你们在说什么?”
山茶发热的脑子总算清醒一点,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把妈妈严令禁止的话抖出去了。明华裳见她们躲闪不语,冷着眼说道:“好,你们不说,我这就去禀报世子。敢欺瞒我们江安侯府,反了你们了!”
“不要。”山茶慌了,连忙拉住明华裳的手,吞吞吐吐说道,“京兆府的人来过了,说是恩客想不开自杀,不关我们的事。”
“自杀?”明华裳挑眉,顺势冷冰冰追问,“你们楼里死人了?在哪里?”
山茶犹犹豫豫指了下二楼风情思苑,赶紧收回手:“大人,官府的人已经来查过了,真的和我们没关系。”
“死的是谁?”
“张三郎,名讳子云。”
“他人现在在哪儿?”
山茶知道这种事权贵人家避讳,别说侯府了,她每天睡觉的时候想到一个死人曾躺在二楼,都觉得心里膈应得慌。山茶连忙澄清:“官府检查过后,已经将尸首拉到义庄了。您放心,妈妈请高僧来念过经了,他是自杀,又怨不到我们,不会在天香楼里盘旋的。”
明华裳抬头往二楼看去,果真隐隐在包厢门上看到封条。明华裳指着楼上问:“里面驱过邪吗?”
山茶和丫鬟都面露尴尬,明华裳心中大喜,知道现场应当没人进去过。她暗暗对江安侯府道了声抱歉,她不是故意败坏江家名声的,然后就冷着脸,居高临下呵斥道:“说啊,怎么哑巴了?”
明华裳活脱脱演示了什么叫宰相门前七品官,山茶不敢得罪江世子的婢女,忍气吞声道:“没有。妈妈发现人死了后,赶紧去报官。官府的人来搜查,没发现凶杀痕迹,就让衙役将那扇门封住。还说以后会派人来问话,让我们随时配合。我们伺候人的,哪敢得罪官差,实在没法动门上的封条,只请了青龙寺的高僧在走廊上念经超度。”
这对明华裳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官府的衙役受过训练,搜查时不会大肆破坏现场,之后用封条拦住无关人等,屋内应当还保持着命案发生时的状态。现场越还原,对明华裳画像就越有利。
但同样也带来一个问题,门上贴了封条,她怎么进去?
明华裳装出来的骄横婢女还不足以让她无视官府禁令,撕开封条还不被人怀疑。看来进入现场还需要从长计议,明华裳暗暗思忖着,问道:“那你们之前说的卫府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山茶的底气就硬多了,不阴不阳道:“这就更不关我们的事了。前几天,长安鼎鼎有名的名士卫檀设宴,请天香楼去宴上助兴。按理应当是我去的,但妈妈偏心,硬是把机会让给了玉琼。玉琼去卫府弹琵琶,结果宴会进行到一半,卫檀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管家赶紧去请郎中,还没等郎中来,卫檀就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肯定惊动了官府,那天玉琼等人被留下来问话,直到宵禁才放回来。”
说着山茶甩了下帕子,嗤道:“听说玉琼以前还是个官家小姐呢,呵,她一出生,他们家就被治了谋逆;她去卫府陪酒,卫府主人出事了;她在楼里陪张三郎,张三郎也自杀了。要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丧门货,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丫鬟实在听不下去,红着脸道:“山茶姐姐,您嘴上积点德吧。卫檀大人怎么死的,现在官府都没查出来,张三郎更是为了画艺自杀,那时候玉琼姐还在广寒月苑陪客呢,她怎么能知道?至于拿人家身世说话,就更不地道了。她原本也是清贵人家的小姐,要不是四岁那年家族被卷入谋反案,她被迫流落教坊司,我们如今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呢。山茶姐姐,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些话时想想自己。”
山茶嗤笑,眼梢吊着,幸灾乐祸道:“这么厉害,我好怕呢。是不是以后,我见了她得跪下,恭恭敬敬叫一声小姐?”
山茶说着咯咯笑了,丫鬟被气得脸颊通红,用力跺了下脚跑走了。
明华裳被迫看了出大戏,她瞧着山茶趾高气扬的样子,并不觉得可恶,只觉得可悲。
山茶刚才那些话无疑是很恶毒的,拿玉琼身世之痛开玩笑,但凡有点良知就笑不出来。但这怪山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