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场碎雪笼罩京城,早晨是凌乱的玉屑,到了中午风停了,雪变成一团团的鹅毛,从天空沉甸甸压下来。
傅霆州赶在雪最大的时分回来,管家听到传信,慌忙从镇远侯府里跑出来。他一出来就瞧见一院子的马,这些马各个膘壮高大,此刻正不耐烦地甩鬃毛抖雪。大雪纷纷扬扬,阻碍了视线,根本看不清雪后人影。
但管家还是一眼认出了傅霆州。他站在一匹黑色骏马边,交待马倌喂马事项后,就将缰绳交给小厮。
管家看到,不顾外面大雪,赶紧跑下台阶:“侯爷,您回来了!您今日到京,怎么都不提前传个信,奴等也好去城门迎接您。”
傅霆州披着厚重的大氅,大步走上廊庑。这件黑色大氅由动物皮毛制成,油光水滑,细密严实,随着傅霆州的动作,上面的落雪窸窸窣窣掉下来,几乎和外面的风雪融为一体。
傅霆州穿过镇远侯府曲折繁复的回廊,心想京城和边关果然是两个世界,在大同府,怎么会有这种无用又浪费的建筑?难怪祖父从前线退下来后,一直不习惯北京的生活,总是惦念着打仗的岁月。
他才在前线待了一年,心态就已截然不同。勋贵中公认傅钺对傅霆州的教养非常严苛,傅霆州自己也觉得他习武练功十分勤勉,从未松懈过。但真正去生死场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原来的他只是个花架子。
在边关打仗一年,这种程度的大雪对傅霆州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淡淡道:“赶路忌泄露风声,是我不让他们报信的。”
管家需小跑着才能跟上傅霆州,他双手拢在袖子中,嗫嗫应是,不敢质疑分毫。管家暗暗觉得心惊,曾经侯爷就是冷硬严肃的性子,但管家好歹还敢和侯爷说几句话,如今傅霆州站在他面前,管家一句都不敢劝了。
若说之前的侯爷是精心打磨的佩剑,上面镶嵌着宝石金箔,虽然剑锋凌厉,但更像一柄贵气的装饰品。如今,这柄剑开了锋,淬了血,真正成了杀人之器。
包括侯爷的行事作风,和以往也大不相同。他身边的随从几乎都换了,这些人看似沉默,但各个眼神犀利,神情凶悍,一看就是杀过人的军匪。
管家不由在心里叹息,大同府那个地方真是民风剽悍,骨子里流着善战的血。大同的驻兵似军又似匪,周围百姓听见蒙古人来了不怕,但听到大同军来了,赶紧收拾家私就跑。就连王言卿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儿家,学起武功来也事半功倍。
管家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他怎么想起她了?京城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可不能让侯爷想起那位来。
因为大同府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环境,那个地方人均战斗狂魔,京城空降的将军没点能耐,根本收服不了底下的兵。也正是因此,每一位顺利从大同退下的武将,之后都会仕途通畅,大展拳脚。傅钺是如此,傅霆州在大同只待了一年,如今也完全脱胎换骨了。
傅霆州自己就深刻感受到区别。他曾经觉得他是超品侯,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们都出生在同样的军官世家,生长经历相似,除了陆珩运气好一点,两人没什么区别。如今真正在铁马冰河中历练了一通,傅霆州才明白有实权和没实权、有人手和没人手,差别究竟有多大。
陆珩从十二岁起就进入锦衣卫,开始培植自己的人手,而傅霆州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接触到基层士兵。他越深入就越感受到他和陆珩的差距,他不得不承认,陆珩强于他的,远不止运气。
但迎难而上才是军人的风格,傅霆州如今回来,就是想再试一试陆珩的刀。
傅霆州十一月接到京城的调令,但大同是边关重镇,兵权交割不容马虎。傅霆州将交接事宜都安排好了,才带亲信回京。等他再次踏上顺天府地界,已到寒冬腊月。
傅霆州回家,第一件事是去见长辈。女眷们接到消息,此刻都聚在太夫人屋里。陈氏紧张地握着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行礼声,陈氏惊喜交加,失控地站起来:“侯爷!”
随着陈氏的声音,门帘被掀开,寒风碎雪席卷着冲入屋内,一个高大肃杀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女眷纷纷站起来,握着帕子问好,连太夫人都带着泪意,颤巍巍道:“好,好,人回来了就好。”
陈氏看到气质大变的儿子,忍不住落泪。众人又是安慰又是陪哭,女人们哭成一团,好半晌才安顿下来。
傅霆州等陈氏情绪稳定、再次落座后,才依次给长辈行礼:“不孝子给祖母、母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