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府惊讶,问:“怎么会没有人呢,里面可有打斗痕迹?”
“没有。”
“财物是否有丢失?”
“看不出来,应当是没有的。”
“那就奇怪了。”程知府皱着眉,喃喃道,“不是失窃、争斗,道士为什么不见了呢?”
官差和程知府回话,陆珩默不作声听完,忽然往台阶下走去,挨个查看那些或嬉笑或怒目的纸人。
草木蔽天,虫鸣悠长,一百零一个纸人伫立在衰败的道观中,脸上涂着夸张的喜怒哀乐,宛如浮生百绘,阴兵开道,在阳光最烈的时分,竟然冒出丝丝阴森来。
而陆珩就站在那些阴兵队列中,一个个查看他们的脸,仿佛在观察许久不见的朋友。他站得那么近,没有丝毫犹豫害怕。程知府和陶县令看着这一幕,脚底生寒,不知道到底该怕谁。
程知府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您在看什么?”
寂静的道观忽然响起声音,都有些渗人,但陆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有闲情转过身,从容地对程知府挥挥手:“程知府,陶知县,你们过来看看,这几个人像不像我们在河谷村遇到的人?”
虽然陆珩不认识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人,但是河谷村中还有那些人的父亲、儿子、兄弟,对比五官,不难看出相似之处。程知府顺着陆珩的视线看了一眼,头皮都麻了:“陆大人,您是说,这些纸人,就是河谷村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个男丁?”
陆珩点头:“没错。程大人若觉得不可信,可以叫河谷村村民过来,让他们当面指认。”
“不用了不用了。”程知府连忙摆手,“我信陆大人的判断。可是,那些人明明是活人,如何会变成这些……”
程知府脸色为难,显然想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些不死不活的怪物”,又怕犯了避讳。陆珩慢慢蹭纸人脸上的涂料,负手不言,这时,一个官差从后殿跑过来,行礼道:“禀告诸位大人,卑职在后殿看到了作法祭坛。”
“什么?”程知府大惊,连忙看向陆珩,“陆大人,您看……”
陆珩收回手,用帕子擦干净手指,饶有兴致地说道:“竟然还有祭坛,走,去看看。”
清虚观并不大,正中一间三清宝殿,两边配殿,后面立着一间厚重简朴的后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官差已经推开殿门,陆珩迈入门槛,第一眼就看到正中的供桌,供桌上铺着黄色的绸布,色泽纯正,布上摆满灯烛纸符,两边挂着黄色的道幡。陆珩走近,见供桌上散落着许多纸灰,上面隐约可见字迹,陆珩拿起最完整的一片看:“刘山,庚申年戊寅月乙酉日丙子时,淇县河……”
后面的字迹被烧毁,纸片下方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但名字和时辰已经不可见。陆珩握着边缘辨认,依稀看出来是“守福”两个字。
刘山和刘守福,正是河谷村失踪的男丁之二。陆珩又捡起其他碎片,上面已看不出完整的信息,但透过断断续续的字迹,不难看出这是一份祷告词,前面几张是祭文,后面是名单,上面记录着河谷村失踪村民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陆珩挥挥手,示意手下将这些碎屑收好。锦衣卫小心翼翼收拢散落的残片,一个人从桌角下拈起一片碎屑,上面虽然写着字,但晦涩难懂,他看了很久都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这是什么?”
一道声音淡淡从后方响起:“青词。”
程知府一惊,意外地回头看陆珩:“陆大人竟然还懂青词?”
陆珩负手站在烛架旁,随手拨弄蜡烛两侧凝聚成堆的烛泪,漫不经心说:“不算懂,勉强知道个大概罢了。”
程知府顿时肃然:“陆大人竟然还有此等文才,下官钦佩。”
青词是一种非常难写的文体,策论、诗词好歹是写给人看的,里面有具体的事例,但青词是献奏上天的文章,要求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清美飘逸,不染凡尘,没有读过足够的书,根本写不出这种文体。
青词难而玄,本来是一种很小众的文章,但不巧,嘉靖皇帝便是一个读过很多书并且尊崇道教的皇帝。皇帝能写青词也能欣赏青词,所以经常会让身边人写青词,他亲自来改,甚至成为一种促进君臣交流的小游戏——皇帝认为的游戏。
内阁那些阁老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青词,陆珩也写过几篇,但毕竟不如专门读书的大学士强。甚至朝野里有说法,今朝这些首辅并非靠真才实学走上去的,而是靠写青词、投皇帝所好,才被皇帝开了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