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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53)

作者:小椴

他藉这一拳,人已惊醒,然后一个身影就腾跃而起。青弟也为他一言惊醒,忽伸双指似向自己眼中一抠,手指上就沾上了黑黑的颜色。只听他们喝道:“青眼高歌,白目阅世!”

话声中,两人已齐齐向商裳儿袭来!

商裳儿一声轻叹,在轻叹中忽然双手一分,一件罗衫就被她轻轻脱下。只见明朗的月光下,她解衣后的胴体在月光下轻轻一闪,几不容人所见,手里的罗衣已翩然而舞,重又穿到她身上来。只听她口里轻叹道:“欲减罗衣……”

“欲减罗衣——寒未去……”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只见荒园中商裳儿的罗衣时穿时解,翩然飞舞。就在她的起舞之间,时间在小稚眼中已失去了其一向迢递难期的跃动,那一刻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长得只觉得这人世间只剩下商裳儿穿衣脱衣的动作了,短得又不及让人看得清商裳儿那解与穿之间一舞如旋的身体。泥足巷的荒园中,只见到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上下纵跃,而笼压在他们身上眼中的只有那一个弱不胜衣的商裳儿的身体与一件罗衫的飘啊飘。然后衫影忽敛,这个世界的光阴似忽然开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见那件罗裳轻轻从空中极缓极缓地垂落,重又罩在了商裳儿的身上。然后,月华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这一生见过的最明的月夜,明如白昼。商裳儿一停之下,罗衣舞罢,整个世界竟有了重新安稳了的感觉。小稚只觉得好静好静,而自己的心里也好定好定——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罗衣舞过,那一舞舞过了雪逝、舞过了冰消、舞过了风流、舞过了云散……,而这个世界,只剩下冰雪无语寒夜中的你那难掩难遮虽千万人也难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为那难以自扼的光彩。

然后,他见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们的一双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地睁着,可一双瞳仁却已非平时的异象,恢复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儿‘欲减罗衣’之下,已破了他们平生苦修的‘青白眼’异术。而她的出手,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那不是杀伐的凛冽,而只是一场消融——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10、寒未去

暗湍岩的功夫诡异深秘一至于斯。小稚也算见识过好多位高手的出手了,如龚海,如余果老,如胡大姑。但这一场消解之战,却也看得他瞠目结舌。

商裳儿罗衣重著罢,忽然变得好倦好倦。她无睹之目里却含着这世上最后最空茫的悲情,走近青弟白哥身前,她轻轻伸出一双手,手中的药粉和着那月光轻泄而下,白哥青弟的身体就在那月色下消失融解,渐渐只剩衣履。——这一场生命,这斗不完的争斗,最后也不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吧?

小稚忽有一种好同情的感觉,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样有涯的生与无涯的忧虑:生究竟是什么呢?——这场生、究竟又是什么呢?

商裳儿却在对着两袭残余的衣履轻轻地用小稚所不懂的语言念着一篇《往生咒》,似是要把那白哥青弟犹未远去的灵魂送入一个没有争轧、没有苦涩的极乐之界。

小稚默默地听着她唇齿间轻吐而出的声音。那象一句隐语——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可这一句又倒底是个什么含义?

当早晨的鱼肚白重又明白入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里时,平庸而劳碌的一天又重新开始了。小稚怔怔地睁开眼,裳姐却已经起身,她的脸上又化上了那怪异之妆,那件杂锦寿衣极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却再没有一丝好笑的感觉。他似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与越轨的一切卓异如果不想矢折而终,最好还是沉埋于一个最拙劣的面具里。

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是如何补足他们今日的吃食。下面传来了杜阿大的声音,原来今天他又要带几个孩子去找办喜事的人家讨豆腐饭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商裳儿也不恼,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冷着脸喝了一声,一众小泥猴儿们才互看一眼,个个噤声,看来这阿大在他们中间还是很有威严的。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小稚来到这泥足巷,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有余了。一切似乎都重又归于平静,有时小稚独坐在巷口,怔怔地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浸在汉口这布满了油烟与暗污的泥足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