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离娘亲,他的心思本来很乱,但这静静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里对这夜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来。他顺着小径走,也不抬头,小径的尽头似是个六角小亭子,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然后他一抬头,只见那六角亭子里,有一个人衣衫松懈,正自静静地坐着。她的头发轻轻披散,脚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旧,踢掉它,露出一双天足来。然后小稚一抬头,望见了她的脸——天!那是怎样一张脸,鼻翼、唇角、睫毛,无一不是这人世不能有的一场完美。小稚的娘亲裴红棂当得上是长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也怕没有这等丽色的。那容色真是太美了,全是这人世间所不该有不能承负的一场幽绝。而她,居然是商裳儿!那个在白天,穿着一件寿衣拼的衣装,梳着最荒诞的髻,颠倒裳衣,有时都不由让小稚都觉得难为情的商裳儿!
她那么惬意地把白天为他人——比如杜阿大、比如市人——故故掩掩住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来。那姿态,那神韵,简直已不可称之为美,只是一场——天然。
静好天然……
小稚怔怔地惊‘啊’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倒不是怕惊动商裳姐,而是怕惊触这一场他心底的惊艳。
商裳儿却已听出了他,朝他一笑:“小鬼头,你也睡不着,就这么摸了来?”
她脸上并不见怒意。她虽年纪不大,但这两天所见,小稚觉得她似乎就从来就没有过怒容。小稚一时觉得心里都恍惚了。商裳儿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来。商裳儿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姐姐不是怕你跟来,是怕阿大他们知道。他们一直不许姐姐见一个人。”
然后她脸上轻笑起来:“这班小孩儿,也会吃醋的呀。他们怕姐姐跟人跑了就不要他们了。其实——怎么会呢?姐姐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十七个了。但姐姐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要有人来爱呀。说这些你可能还不会懂,但你能答应姐姐明天不要告诉他们吗?”
小稚乖乖地点了点头。
商裳儿摸娑着他的脸,唇边就笑了起来。
小稚轻声问:“他是谁?”
商裳儿一脸轻笑,她轻轻的嗓音让那月色似乎都颤动起来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也最……温柔的。只有他不嫌弃姐姐。他说,姐姐虽盲,却生得好看。他说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实他不说。姐姐就知他是又俊朗又英武的了。姐姐最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自己那些光彩的过去。他真不是一个寻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双眼,无法把他亲眼所见……”
她的声音轻轻的,过耳如风。那么美好的恋情,那么温柔的情怀,小稚只觉心里都听得轻颤得疼了。商裳儿轻轻抚着小稚的脸:“有些事,你还小,不懂得。不知道这世界上,无论你是盲是残,但老天待人总是公平的,它会象给所有的人一样给你一个同样的礼物……”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这世上最好的礼物,那是……爱!”
她脸上有一种让小稚想依偎在她怀里总远不想起来的神情。这个世界真美好。因为,还有让商裳姐能这么幸福的爱。
商裳儿的眼虽盲,可听力象极好,这时只见她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小稚:“他来了。”
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见见那个让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如果允许的话,他真要谢谢他,谢他给这么好的裳姐一个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他对裳姐的爱。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张开——舌头打结——再也发不出一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里一声极痛苦的碎裂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想及了两个字:欺骗!
7、毒酒
那是——欺骗。
——**裸的欺骗!
就算那个男子没有小稚想的那么高大英挺,就算他黄黄的面皮上生有暗疮,就算他看起来有点獐头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俊朗,只要想到他给商裳姐带来的爱,小稚也能忍受接受。他甚至愿意闭了眼告诉商裳姐:她爱的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来人,居然是贺楼上他曾见过的,那么猥琐地答应别人出卖一个绝色女子的:
——古三皮!
小稚呆立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