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却用一双手斯斯文文地掰着手里那烧饼,口里淡淡道:“白哥,你练工夫也不至于勤快到拉着我特意跑到这鬼巷子里来练吧?你的‘鼻饲’之术我已见过了。这小巷子除了这碗胡辣汤,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特特把我远从长沙招来要看的?”
那‘白哥’手里的一碗汤却已见了底。他闭上眼,脸上有一种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功劳。”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那‘白哥’这时象已缓过神,低声道:“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他说这几字时脸上神情大是诡异,语意悠悠的,话中文意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果然,那阿青神色就变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说……”
那‘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小稚正要认真偷听他们的对话,身边的小孩儿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了一声:“裳姐回来了!”
3、颠倒裳衣
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脚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那边桌上的‘白哥’也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来。不知怎么,他眼中的神情就让小稚心里忽忽一跳。他们才跑进小巷子,只听里面的孩子也正乱七八糟地齐叫道:“裳姐回来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正围拢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嬉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得、那真是颠倒裳衣——再没那么乱的了。只见她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虽质料极好,却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打眼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小稚心头一惊——犹为可异的是那个女孩儿头发的样式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那髻子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红柳绿地插满了木钗铜饰,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里开了个杂货铺子,好多久已无见的陈年古董竟一齐凑到她身上拼合在一处。那女子的身材倒袅袅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抢她手边篮里的东西。小稚身边的泥猴儿这时大叫了一声:“裳姐。”
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被胭脂涂了一张血样阔嘴,两颊上脂粉厚厚的,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极差极差、想来是贵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怎么先替她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的甜柔:“啊,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已醒了吗?”
小稚一愣,她明明该见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却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丧的声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么了?”
泥猴儿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松,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班小孩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这时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闪闪的睫,可那眼前象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她脸上那一种失色却让小稚心头一酸——这个、就是救了自己的裳姐了?——还有人、还有人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死去这么失色伤心吗?这时他认真地看到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里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她是个盲女,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却极不搭配的装束,明白了她那丑样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孩又能怎么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他心里一痛,真不知她有没有那一面镜子呢。
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