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在为裴红棂母子担心。
裴红棂也笑了:“我当然有办法。”
“第一,我要让小稚缠着你一定留在他身边,有你威正镖局的总镖头在,嘿嘿,任谁想动我们母子只怕都会很难。”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于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
裴红棂抬起头:“那么天大的干系,也有他一剑承担。”
余老人一愕,他倒没想及此,难道、难道是……?——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二炳这时一振缰绳,马儿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后。现在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前途正长、谁能逆料未来的事?只要这一刻自己能尽力与安然也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全没管身后之日已经落下,坠入长安。
而潼关外的古道上,一个老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一个仆佣,坐着一辆车,插着一杆镖旗,就这么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第二章 长安古意之《屠刀》
1、归去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时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阳城外近郊十几里的一处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陶渊明居士的《归去来辞》。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想来就是他母亲了。他母亲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针线精巧——她手里的针还在鞋底上熟练而自如地纳着,心里却象已飘到了远方: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现在耳边时,她的神色一时就悠远起来。是呀,“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她的脑中不由响起愈铮的声音——愈铮还活着时,难得有公务闲暇,偶尔遇之,他们夫妻就会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炉小藏香,安静相对一刻。那时,愈铮念的最多的就是这篇《归去来辞》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一梦。田园也是他俩儿的一个梦,如今,她是身在这田园之中了,可她的身却已是那梦醒之身,那个曾想和她一起梦中同历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红棂眼中有了湿意,她不习惯让孩子看见自己的泪眼,虽知小稚的心思现在已全在书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头一侧,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脸。——从长安城出来有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自从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一斗、驱散“东密”对她母子的那一场惨厉追杀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阳,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把她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了二炳独自上路了。他说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头,他已无力带着她母子面对“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迷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期能得他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她和对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对那余老人真是感佩无限——难得这么一个乱世她还有幸碰到这么一个热心的老人。村居闲来无事,她就开始督导小稚温习他父亲教他念过的书。经历过种种苦难后,她也不知该如何引导这孩子的一生了:出仕吗?看他父亲的结局,做为一个母亲,她是再也不愿了;习武呢?像余老人一样,闯荡江湖?她也厌倦江湖的那种腥风血雨;但小稚——铁骨御史萧愈铮的孩子,能让他就这么退隐终生、务农为业吗?能吗?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会心甘呀!
小稚开始坐在那儿被他母亲强迫读书时,心里是大不情愿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结识的伙伴五剩儿玩。但读了一会儿,念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复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以至“……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一颗心就读了进去。
这文章本是在长安时他就读惯了的。他从小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万事不让父母操心,但他也寂寞,长安城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亲让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可最近在农村住了两个多月,襄阳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就丰满明丽了起来。是呀,写得真美呀!如果不是亲历其境,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懂得那些词句真正的含义。城里的孩子可怜就可怜在这一点,他们总生活在第二手的资料中,无论文章诗赋、稼穑牲畜、物力艰辛,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如今亲眼见到后,一切才在他的心里眼里活了起来——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小稚,小稚,你书念完了吗?出来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