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笑道:“忠富你落后了。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滚,滚到什么时候去。你看去年县里贷一大笔钱给我们,我们电线厂扩了,猪场扩了,一年多挣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贷款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以后几十万几十万挣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了。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说的啥,再造两排猪舍?眼光太窄了,我只要拿到贷款,猪舍给你翻倍,让你手下管一万头猪。”
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猪能跟以前鱼塘里的鱼一样多,忠富做梦都会笑咧。忠富,我们得分析,县里凭什么要贷款给我们小雷家,而不是给别家。我们为什么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诉县里,我们拿来的钱都是用来搞活经济,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后是告诉银行,我们钱多,我们还得起,你们尽管放心贷给我们;最后,领导们要政绩,我们满足他们,他们为了政绩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们。当然,村民日子过得好,我们自己不也得实惠吗?小宋,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不过我话糙,说不来理论。”
忠富这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大道理在,原来书记和队长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运辉听了也点头,原来又是一出“曲线救国”,神州处处是曲线。不过,宋运辉提醒道:“还贷压力会不会太大?”
“小辉胆子小。你不是说你们厂国家一批就是成百上千万美金吗?还是美金,我们才一点人民币。不怕。”
宋运辉分辩道:“我们两家性质不一样,我们是大国营,国家担着。你们是自负盈亏,亏了,怎么办?”
雷东宝狡猾地笑道:“我们亏了也是国家的,银行能挨家挨户问我们小雷家村民要钱吗?国家能把我们小雷家村没收了?关键是我们会亏吗?现在我们是做什么,卖光什么,我们只要扩大规模,我们赚的钱就多。”
宋运辉笑道:“你别跟我争辩,反正小心无大碍。我跟你说了,这块地,我只能给你画水电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图,还有画个房屋的位置。房子怎么造,你自己看着办,别造成我爸妈家那种不伦不类的,像足碉堡,里面厨房造得可以摆开大圆桌,厕所塞在楼梯下都没法淋浴。宁可造得简单干净点。有机会你去广州、深圳、珠海那一带取经。我们这次去广州,去看了白天鹅宾馆,一点不比西德看见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么造。”
“你别废话,你把房子里面房间怎么安排都画给我,我自然知道怎么造。”宋运辉蹲下身,将自己曾经拜访过的德国工程师家的屋内布局用树枝在泥地上大致画出来,三个雷家人在一边看着议论纷纷。有说客厅门太小,不够气派,有说厨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儿吃饭,也有说要那么大厕所干什么。宋运辉一一跟他们解释,厕所里面以后还得放洗衣机、浴缸等大家伙,厨房就是厨房,吃饭在别处,客厅门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风,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个人肯定了厕所,但是把厨房和客厅布局都中国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释得也有理,客厅门太小,怎么抬得进老大的竹筐,这毕竟是农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见,雷东宝才领着宋运辉回他家。程开颜与雷母聊不上,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宋运辉,见两人回来才高兴了。等吃饭的当儿,宋运辉铺开雷东宝提供给他的土法测绘图,拿尺比画着,计算着,先规划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连着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纵向宽马路配东西横向人行道,马路两边还要种树;家家都有庭院,统一排水,统一接用乡里通来的自来水,电线就跟金州新车间老外给的设计一样,都埋在人行道下的电缆沟里,宋运辉觉得这样安放电线很整洁,费用也不比竖电线杆高到哪儿去,就蒙雷东宝国外都是这样,雷东宝就相信了。
只要闭上眼睛,雷东宝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来后,那将是什么模样,简直跟以前军区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没想到赤脚下地的农民们也能住上司令官们才住得起的洋房。他兴奋地要宋运辉添鱼池,添花园,添锻炼场地,都被宋运辉无情否定了,这才是一期,三十几户人家,花园、鱼池得等二期、三期时候再考虑。
雷东宝的积极性没被打击,而是又狡猾地笑着取出另一张图纸,那是全村勘测图。他粗壮的手握住一支细细的hb铅笔,轻轻地在图纸上画出一块面积,说这是安置一期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又往别处,轻轻画出一块更大的面积,说这是眼下这三十几户人家分布的地块。画完后,考问小舅子,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运辉考虑了一下,就明白了雷东宝的意思,雷东宝这是化零为整,把零落分布的宅基地都集中到一处,而且是集中到有缓坡的一处,整理出大片面积的平地给发展工厂、猪场之用。他倒是煞费苦心,既然批不出农田,他就这么螺蛳壳里做道场。既给了上级领导小雷家兴旺发达的表象换取贷款批示,又给了小雷家村民实实在在的好处,最后还腾出村集体发展的空间,一举三得。宋运辉由衷表扬雷东宝现在考虑问题很全面。
雷东宝听了很得意,连声说那是当然。然后,雷东宝就逼着宋运辉将他妈没炒完的菜接手了,一点不拿宋运辉当客人供着。宋运辉也没在意,觉得这样才不见外。
雷母见儿子坐在客堂间长凳上,一只脚还踩着长凳,知道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灶房,便轻声对宋运辉道:“小辉,唉,东宝还是能听你的啊。”宋运辉感到雷母有什么话要说,便侧耳倾听:“我们讲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悖晦了,啥都学不会,烧出来的菜东宝不爱吃,扯来布料做的衣服东宝不爱穿,还得常去麻烦士根媳妇。唉,你说,哪天我要是不能动了……”
宋运辉心领神会,道:“我会再做大哥工作。去年这时候我已经说了,大哥差点跟我翻脸。今年我再试试。”
雷母忙道:“小辉,你们都是读书人,讲道理,我不是想让东宝忘记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运辉忙打断这话:“这两码事。”
宋运辉很快将菜炒完,吃饭时问雷东宝:“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后,有没有造成村干部与村民的对立?”
“有,都背后骂我贪污犯,但没人敢当面骂。”
宋运辉不由得笑,这倒是雷东宝的风格:“作为干部,群众意见有时也得重视重视。”
“重视个屁,今年底,就是前几天年终奖一发,大家又跟着我屁股差点喊书记万岁了。他们懂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一点点小好处。又不是你们厂,大学生多,心眼儿杂。”
宋运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呵呵。好吧,赶明儿我给你写篇套得上政策的东西,你背下来,以后你们村有领导来,你照着应答,外场面还是要摆的,说话不能太赤裸裸。跟领导说话,绝不能说为了防止贪污,怎么怎么,你得说,为了鼓动大家的积极性,真正实现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
“行。”雷东宝答应,因为知道宋运辉为他好,但同时狐疑,“你说,你脑袋那么好用,少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不是能干更多事?”
宋运辉由衷地道:“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现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说,一半做事,一半做人。现在你们在加速往前滚,就像我们新车间建设时,底下人看着面貌日新月异地,人心极其容易调动,极其容易拧成一股绳,但当发展到一定规模,速度减下来,人心就会浮动了。这时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协、拉打压放,十八般手段一齐上阵。到时全得靠你一张嘴。”
雷东宝却不以为然:“小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要我讲英语,我讲不来,我要你骂人,你也做不到。我什么性格就怎么做人,我要是变成你,别人会当我昨晚脑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说你有病。”
程开颜“哗”地笑出声来,连连说“大哥说得对,说得好”。宋运辉也无奈地笑,确实,要雷东宝改变待人接物的方式,无异于削足适履。可是,他又觉得雷东宝如此直来直去实在危险,忍不住出言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