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满眼是房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旷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回来。宋运辉探出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竿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出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抱个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其他行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丁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形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放开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厂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出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上海还在试点,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我们活了。”
等宋运辉大汗淋漓地将文件拿来,将他说的那篇找出来,水书记看了笑,交给程厂长,程厂长也看了笑。水书记笑道:“到底是年轻,看问题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不错了。会议讲话没形成红头文件前,我们都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执行。不过这倒是一个口子,说明上面肯开口子了,既然他们思想活动,那我就去钻,苍蝇不叮无缝蛋,我去做第一只苍蝇。”
客厅三个人一起笑,不过笑完,都开始讨论。程厂长的儿子早已买了啤酒回来,可插不上话,他不是那料。程厂长看了心里微微难过,儿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干,他做人真是虽死无憾了。
即便是水书记也对程厂长感慨:“你这女婿,搞经营是块好料。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
程厂长道:“我倒是建议他在技术岗位上好好做几年,先练成熟些。”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