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子生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拉到面前,一脸狰狞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纸、笔、卷尺、绳子,妈的,开广播。”
雷东宝手一松,会计的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四十岁的人,身手灵活地在椅子、桌子间转弯抹角去打开广播,调好音量,然后立刻退开,寻找卷尺绳子。他怎会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么卷尺什么绳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东宝那一脸凶神恶煞给逼明白了。
雷东宝“噔噔噔”到麦克风前,扯开嗓子就喊:“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快,有好事。”
会计一边儿听着觉得非常不正规,但再也不敢吱声,闷声不响将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来,而且还一式两份,因为他听到雷东宝叫了三个人,这么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纸笔卷尺显然不够。雷东宝也不语,煞神一般地站一边看着。
包括后面丈量土地的时候,雷东宝也是背着手一边儿看着,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儿,连一亩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说明白,说是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头上,就得把好地坏地分清楚,不能这人给好地那人给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后大伙儿就兴奋地忙活上了。四宝悄悄问隔壁大队都是分到组里,一个组有三四十个人,怎么我们大队难道是分到户吗?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东宝连忙说这只是打比方,大队当然是承包到组。但是,雷东宝狡猾地在心里想,这个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个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户没什么两样了。什么大包干,什么分组联产计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咱自有咱的对付。
天寒地冻,又近年关,公社里果然没人肯来参与小雷家大队这个落后分子的承包大会。老书记坐在露天大晒场的主席台上正儿八经地说了承包的意义,承包的好处,没说几句话,就下来把下面的雷东宝扯起来,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书记都懒得管东宝怎么讲,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东宝到底是个年轻气血盛的,坐过的位置跟火炉烤过一样热,做起事情来也快,原以为这事情磨磨蹭蹭总得拖到元宵之后才能大致有个眉目,没想到这小子两天就把整个大队的地量了出来,还让会计和红伟两个把土地方位图也细细描出来,甲级地,乙级地,丙级地,标得一目了然。这不,雷东宝正挂那图呢。
但等图纸展开,老书记傻眼了。原本用黑线画的一块一块土地,怎么被用红线画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座位上,这臭小子,别阳奉阴违当那么多人面犯大错啊。下面那么多人,好几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气,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里去,明天公社就会派人来摘了臭小子的乌纱帽。老书记顿时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东宝早已指手画脚地开讲了。
“社员们,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直接讲怎么承包。你们看图,我们大队共有甲级地这些,乙级地这些,丙级地都是零碎边角料,是这几块,承包到每个人头上,甲级地六分,乙级地三分,丙级地六分。四眼会计和红伟这几天已经把地都按大小画好,等下你们每个人上来抓阄,甲箱抽一个,乙箱抽一个,丙箱抽一个,抓到甲一地,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后你种甲二地,乙级丙级地也一样,抓完阄凭纸条到窗边问红伟、四宝拿地,自己赶紧去划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个人能做啥啊,你一个人犁地后面谁给你扶着犁啊?你那么能干还种什么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阄后我们还得自愿组成小组,你可以找你爹妈儿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组成小组才能跟老五、四眼签承包合同,小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吗?这就叫分组联产计酬,隔壁村都那么在承包。”
老书记心惊肉跳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颗心“咚”地放了下来,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这臭小子,到底还是不肯分大组,硬是搞了个偷梁换柱,名堂说得好听,可那些社员自愿组合还不得按家庭亲戚组合?说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户。可被东宝那么一说,似乎还挺合情合理,说到公社去也不怕。老书记看到雷东宝横着一张脸看过来,他当没看见,撇开脸去,心说回头算账。
这时下面有人跳出来问:“万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后我东头浇一桶水,还得跑一里地到西头再浇我老婆的地,麻烦不麻烦?还是划片吧。”
雷东宝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道:“行啊,你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这一块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来跑去,这一大片全给你们,旁边大多数是丙地,你干不干?如果旁边都是甲地,你们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干不干?现在抓阄是最公平的办法,完了你们嘴巴长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换来换去换到一起。就跟你买电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进场后找人师傅长师傅短换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屁事,搞得跟关公一样红脸。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讨论讨论,没意见就举手表决通过。”
众人顿时嗡嗡嗡讨论成一团,说起来什么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没脱离甲级地分一些乙级地分一些丙级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书记想了好几个分法,比如说先结合成组,然后再抓阄什么的,但都不行,纸条不可能照顾到一组几个人。想来想去还是东宝的那办法合用,虽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书记完全可以站起来跟大家讲理由摆道理,但他不说,他要给社员更多讨论争吵的机会,这种承包大事,一包就是关系到五年口粮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
老书记耐心地低头喝水抽烟,仔细地聆听周围大伙儿的激烈讨论,掌握着周围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东宝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视眈眈,一点没有不耐烦与社员吵成一团的意思,好,这才是大将风度。结论,得由大伙儿自己吵出来,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
老书记等听到前后左右的意见大致统一到雷东宝说的意思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他的烟杆。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谁都看得见他那柄黑亮的烟杆,会场顿时一阵静默。没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坚决地、犹豫地、彷徨地、无奈地接二连三地举了起来。
会后,四眼会计与四宝、红伟、老五他们四个忙得不可开交,老书记悄悄走到雷东宝身边,拿烟杆子敲敲他肩膀,做个眼色,要他跟来。雷东宝自知理亏,心虚地跟在老书记后面,一直跟到大队部。但雷东宝见老书记关上门,却什么都不说,转来转去找什么,心中狐疑,心说,别把老书记气糊涂了吧,但刚才最先举手的还是他呢。
终于,见老书记从桌底掏摸出一条两尺来长板子,是他平时扔地上搁脚御寒的,只见老书记抄起板子,雷东宝心中飞快闪过念头,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让他打三下,让他出受骗上当的气,多打不肯。老书记果然不客气一板子抽在雷东宝屁股上,嘴里恨声道:“叫你骗我!”雷东宝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果然老叔一脸老猫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来,飞身夺门而逃。老书记一板子打空,却笑出声来,将板子冲雷东宝背后扔过去,嘴里却大喊一声,“操你娘,干得好!”见雷东宝做事如此麻利,老书记都没好意思把砖窑的事情拖到年后了,裹紧棉衣出来想找老伙计商议,没想到晒场上早空空荡荡。
原来晒场上的男人早蜂拥挤到田头,女人则是回家找来板子到田头找到自家男人会合,跟着红伟、老五他们为自家的承包地竖上“界碑”,反而是四眼会计和四宝两个签合同的桌前却是空空荡荡没人响应。冬日的夜晚来得早,筋疲力尽的红伟、老五很想早点回家吃饭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要求挑灯夜战,人们竟是全体响应。无奈,红伟和老五也只能撑着,一直将甲级地分完,松枝燃尽好几条,才告一段落。而划得承包地的人却依依不舍不肯离开地头,生怕别人拔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冻都不足畏惧。更有人干脆站在呼啸寒风里现场办公商议怎么组合,怎么与人交换地块,一个个热情空前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