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宋运辉骑车,寻建祥坐后面,骑过吵闹的厂区,寻建祥才问:“你自己要下来的?你胆子也忒小了。”
宋运辉笑道:“高处不胜寒,基层待着踏实。”
寻建祥斥道:“是男人吗?怕他们干吗?他们敢拿你怎么样,你每天睡他们门口要他们好看,他们倒怕你。这全厂宿舍区全在一块儿,谁住哪儿都清楚,这儿领导最怕工人找上门去闹,懂吗?书呆子,偏现在小娘们都喜欢书呆子。”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寻建祥对他真心,忙解释道:“大学学的东西有限,如果一来就进生技处,就跟住空中楼阁一样,底盘子虚。我不希望以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趁年轻多做点事学点东西。”
寻建祥想了想,道:“还是傻,人这东西,下来容易上去难,你看你师父老黄,我只服他,他技术多好,遇到大修,分厂生技科的都听他,可他八辈子都脱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分。”
宋运辉虽然不会向寻建祥承认与水书记的对话,可也向寻建祥坦承:“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得很。事在人为吧,与其让我窝窝囊囊地去整顿办扫地充开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层多学点东西。”
寻建祥道:“你倒是实在,可就不是当官的料。唉!本来还指望你升官发财拉兄弟一把。”
宋运辉回头笑笑,道:“你更实在,其实挺热心一个人,非要装得吊儿郎当招人厌,你说你说笑时候别贼眉鼠眼有多好,本来谁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吓跑,有见过笑起来全身都会抖的领导吗?”
寻建祥后面“哎,哎,哎”乱摇,宋运辉不得不弃车而逃。寻建祥也不换位置,坐在后车座上扔下宋运辉骑回寝室。吃完晚饭,这回寻建祥非去看电影不可,因为早就听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有黄色镜头。宋运辉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将工厂宿舍区都摸了一遍,里面幼儿园小学公园都有,比个小城镇还热闹。回来继续看专业课教材,看了几眼扔掉,上车间才一天就知道,这些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拿起机械设计来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阀门为什么直接连在管线上,有些为什么要用上法兰。
寻建祥很晚才回来,喝了点酒,胸前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两眼异常地亮。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直说没意思,不刺激。可过会儿又两眼发直,嘴里梦呓一样吐出一句“绿毛衣……衬得两只奶子雪白”。宋运辉在大学听经验丰富大哥们的卧谈会早听得脸皮厚如城墙拐角,闻此好笑地问:“那还说没意思?”
寻建祥急道:“可这才一个镜头,其他都是沈丹萍拉着个脸苦大仇深。哎,大学生,听说你们搂一起跳交谊舞,你有没有跳过?”
“没有,只一次,刚进大学时候看到老师们跳,我们都不会,以后再也没有过。你一脸猴急啥啊,剪掉长头发,穿正经点,不是说我们厂工资待遇高吗?找对象容易得很。”
寻建祥喉咙里“咕噜”一声:“哪那么容易啊,我们厂男多女少,跟本厂女职工结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还不止,分的东西都吃不完。否则,我结婚了还得住这宿舍。你以后会知道我们厂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们这次分来的大学生都是光棍,唯一一个女的又是已婚的。谁抢得过你们啊。不说了,洗澡去。”
这方面,宋运辉倒是不愁。虽然理解寻建祥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寻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衬衫心想,难怪这小子骚得厉害。过会儿,寻建祥回来,宋运辉出去洗澡。等他回来,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关的寝室门却死死关着,敲也敲不开。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但等宋运辉进门,寻建祥早已又缩回床上。宋运辉心照不宣,没再找话跟寻建祥说,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书,但也有些心猿意马。
第二天中午,寻建祥叫了一帮朋友来寝室喝酒,有男有女,录音机放得山响,一首“阿里,阿里巴巴”来来回回地放,寻建祥被喇叭裤包成两瓣儿的屁股扭来扭去。宋运辉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黄师父说的图书馆,看能不能找到点对口的资料。不出所料,有,这是宝库。
等他回来,寻建祥喝得眼白血红,牛一样操一只脸盆满走廊乱打,寝室里聚会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运辉冒险又骗又哄将寻建祥送进澡堂,冷水冲了半个来小时,这家伙才安静下来,回头却又没事儿一样跟着宋运辉去上中班。宋运辉问他跟谁吵了,他说没吵,就闷得慌。还说这是正常现象,上回还有一个是喝醉了操刀子乱砍,人跑光了他砍墙,直砍到没力气才让人绑起来。回头寻建祥指那个操刀子的工人给宋运辉看,挺白净文气一个人。宋运辉不知道这些工作挺好钱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么会这么无聊。
后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干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出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让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出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测绘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到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件。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前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在的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像雪片,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个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出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宋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繁,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就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别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推行,费厂长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一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待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觉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
03
去县医院的日子被宋运萍拖了又拖,终于一天雷东宝实在熬不住了,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说着真扛起老婆要走,宋运萍说还得上班,雷东宝说他是书记,上不上班他说了算,硬是扛着往外走,宋运萍无奈只好答应。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断,人家问两人去哪儿,去做什么,宋运萍都不好意思说,都是雷东宝大声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