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查组被领导逼着又硬着头皮上小雷家,这回迎接他们的是抄锄头菜刀的年轻人,年轻人说好不容易生活变样有姑娘愿意给相亲,好不容易定下一个对象,被清查组昨天一来全给搅黄了,这怎能让人不拼命。雷东宝这回听老猢狲的话没走,还排开想拼命的年轻人将清查组安全迎入大队部。可坐在大队部里的调查组成员面对的是外面惊涛骇浪般的群众海洋,随时有石块泥巴破窗而入,他们还如何工作,依然落荒而逃。但小雷家大队那句“农民变工人”的口号却随着冲突被传向四邻八乡,听到这口号的农民都异常羡慕小雷家大队,都说自家大队书记要是也变成雷东宝那样的人,以后大家每月有工资拿、有医药费可报、有劳保垫底,地里还有蔬菜可收稻米可吃,这日子还不共产主义了?
不说小雷家全体社员,即使社会舆论也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小雷家大队,支持雷东宝。一个大队书记,率领本大队的农民过工人的日子,自家结婚却连酒席都办不起,眼下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这样一心为公的大队书记哪儿找。冲突反而让四邻八乡认识雷东宝这个带头人,看到小雷家大队的进步,羡慕小雷家人有奔头的日子。
第三天、第四天,清查组没再出现,他们怕了小雷家老老少少的刀光剑影,而最主要的是,他们难以面对舆论的压力。这压力,主要还是来自原定清查组回县每天一次的汇报总结会议。他们只能汇报那些小雷家农民的怒骂,而那怒骂,是对他们清查活动的谴责。他们可以无视怒骂,可是,当初决定清查时候宫书记有意将主持会议的尴尬位置奉送给徐县长,徐县长如今坐在主席位上问出来的问题刀刀见血。清查组下去两天的成果,形成会议纪要,是他们看到小雷家大队的繁荣富强,有人吃了闷亏。
宋运辉从来不知道,严肃的政治问题竟然可以用不严肃的下三烂手段解决,也佩服姐夫这个看似粗人的用人之道。他不明白姐夫的思路,可姐夫相信徐县长,现实表明,正确;姐夫起用老猢狲,现实也表明,正确。庙堂之人可以结交,人们从来都是这么在做;而鸡鸣狗盗之徒也可以入幕,过去的孟尝君曾因此脱厄。用人,该有胸怀,该不拘一格。姐夫有的是胸怀,这胸怀,让很多看似无法用上的人为他所用。宋运辉从此对雷东宝真正刮目相看。
他也觉得自己没原则,他竟然还有点欣赏老猢狲。知己知彼,大约说的就是老猢狲这样的人。了解局势,了解矛盾,从中游走,顺势而为,往往事半功倍,此役,他受益匪浅。
清查组的事在县里成为一个禁忌话题,而在小雷家大队则是成为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雷东宝多少有点志得意满,心说县里也奈何不了他,可宋运萍是个谨小慎微惯了的,见此虽然也高兴,可总是抓紧时间苦口婆心劝说雷东宝低调低调再低调。雷东宝虽然不以为然,可有一样,他见了宋运萍就是俯首帖耳,为了免得妻子担心,他只好刻意收敛。当然他回家添油加醋向妻子说明他在外面是如何抵御吹捧的诱惑,宋运萍总为此给他炒个好菜,热一壶酒,柔柔摸一把他的脸,他就满足了。
宋运辉对小雷家那个犯禁忌的水泥预制品厂最有兴趣,向姐夫要求后,隔三差五跑那儿了解情况,想了解为什么这个预制品厂会被认作搅乱计划经济,为什么会被认作是投机倒把。红伟自然不敢把国舅爷安排去搅水泥轧钢筋抬预制板,他啥都不敢要求,免得遭到四宝那样一把被撸的命运,就任着国舅爷随意溜达。宋运辉理论联系实践,理出一条清晰的产供销脉络,找出与当前政策相违的地方,他看到,沙石砖瓦这些都还不是关系到国民经济的重要计划内物资,转手倒卖着还不会太受重视,目前市场上这种转手买卖已经不止小雷家一家,而预制品厂转手倒卖的水泥钢筋却确实很容易被抓把柄。他思量再三,向雷东宝提出,要不以现有设备,将钢筋稍作简单加工再出售,比如剪断拉直之类,加工费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样一来,谁也抓不住他们投机倒把转手倒卖的罪名。雷东宝听了先跟老婆说一声“狡猾”,再跟小舅子说一声“好”。
徐县长满意于雷东宝所作所为,尤其赞赏他事后无声无息不再提起的涵养,感觉这对他那样的粗人而言颇为不易,估计他身后应该是有一两个智囊出谋划策。徐县长本来有心借清查组铩羽而归这件事乘胜追击,做一番手脚,可这时他那在北京高校做教师的妻子暑假过来团聚,带给他几份机密文件,其中有两份还是七月初才刚在高层会议上讨论的文件,一份是陈云同志撰写的《提拔培养中青年干部是当务之急》;一份是陈云同志主持起草的《关于老干部离休、退休问题座谈会纪要》;还有一份是陈云同志在会上的讲话《成千上万地提拔中青年干部》。从这三份文件,结合目前国内局势,徐县长看到大势所趋,紧锣密鼓。从去年年中宋任穷同志提出的提拔脱产干部要求年轻化、知识化,到现在的提拔培养中青年干部是当务之急与老干部离退休问题一起谈,这其中,他看到中央一步紧似一步的步伐。
想到宫书记白多黑少的头发和老态龙钟的步履,他一笑收回原定计划,按兵不动,但他停止对宫书记采取措施的同时,却开始挑战宫书记的神经,强硬地、有的放矢地推广最新颁布的全国物资局长会议精神,将会议精神刊发至基层。会议精神强调,在搞好社会供求平衡的条件下,对重要的、短缺的生产资料实行计划管理,对一般的生产资料实行自由购销,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乱。这个举动,实际是对清查组事件的拨乱反正。
但会议精神还没下发前,徐县长已经听到耳报,说小雷家大队改变工作思路,不再投机倒把,而是如此这般。徐县长听了又是诧异,难道那糙人雷东宝又傻子撞大运先人一步跑到政策前面了?后来打听了才知道,这其中又有雷东宝常常提起的那小舅子的指点。徐县长这回改为诧异现在大学生的素质,回头问在大学做讲师的妻子,难道现在大学生水平这么牛?他妻子回答,那个叫宋运辉的小舅子估计是比较出类拔萃的。
过一阵子,徐县长在陈平原陪同下下乡,有意孤身拐到小雷家大队,实地察看小雷家大队究竟最近搞得怎么样。进村,便看到小雷家的夏收夏种工作早已收尾清场,只有晒谷场还看得到夏收的影子。问田间老农,据说是大队出资给免费统一翻的地。老农还自豪地说,现在大队有钱,有钱就是好办事。这一点,徐县长认同,其他经过的大队,还有人在插秧呢。徐县长还看到砖厂挖泥挖出的两片鱼塘,鱼塘周围种着果树,村里角角落落也是见缝插针种着果树,这是他向雷东宝建议的。而今果树虽小,可绿意喜人。
徐县长又去看了砖厂,厂外就可以看到,目前的厂区已经比年前开阔好多,两眼砖窑热火朝天地烧,有新购机械制砖坯的设备在隆隆转动,于是夏日白天也可制砖,不怕泥坯被毒日晒裂,只要上面盖上新打下稻草织的草毯就行。
旁边就是水泥预制品厂,他没透露自己的身份,别人看到他俩的气势也不敢阻拦,任他们直进直出。徐县长看到一个戴着米黄色塑料框眼镜的大男孩在现场指挥大家用新买的葫芦吊加两根粗竹杠轻易搬运沉重的水泥楼板上拖拉机,新办法实施成功,大家齐声叫好。大男孩面相稚嫩,可举止胸有成竹,发出的指令简洁清楚,却是一点儿没有稚嫩的样子。徐县长想,这可能就是那个雷东宝的小舅子,原来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难道有点胡闹的赶清查组出村的主意也是他出的?倒是小小年纪不可貌相。
宋运辉看到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想过去问候一下的时候,徐县长他们已经骑车走了。徐县长这回来,并不想打草惊蛇,没必要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触动哪个人的神经,尤其是在调查组的事才发生一个来月的时候。他来主要是看看他手中这杆大旗插得好不好,眼下该看的都看了,没必要惊动小雷家的任何人,也免得被小雷家的人误以为他竭力撑着他们的腰,导致他们以后有恃无恐,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