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道:“我汲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我只好霸道。这里面待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厂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上去就坐稳,不过听说忠富不愿回来承包。”
“对啦。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两眼留意到雷东宝蒲扇大的两只手掌使劲地一张一握,一张一握,使劲地做着无用功,却又是那么使劲地坚持。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如此,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次,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认同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认同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的大掌终于慢慢舒展,完全摊平在桌面上,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因此你在里面的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你静静在里面修养,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可是心里却又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用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得更多的是你姐。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的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重又捏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的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吃素,不由摇摇头,可接着忙又点头答应,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03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修车本领自学成才。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着,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元旦时节,杨巡开着深蓝的新桑塔纳,载着送梁思申的礼物,直达大上海。他手头带着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越做心里越没底。与其说来上海是为请梁思申过目可行性报告,不如说他这是找个借口见见梁思申,还有梁思申上回脱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给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万苦,从早开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有限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梁母常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皱,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像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