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即期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家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订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mr。宋,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怅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上回来看的是没投产的。”但说出话来,她不由想到昨晚程开颜电话里的担心了。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画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块,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如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依然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运作中的一期,和建设中的二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他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冲动,小时候发誓追赶宋老师的宏愿看上去又提高了难度。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分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身份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令人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一直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子,不会比他小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的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可是一想到程开颜昨晚的电话,一只手不由得放到车门上。她并不想给自己给mr。宋平添麻烦。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指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忙一身轻松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绚烂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着痛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讲到的小美人鱼,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的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支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刷刷刷”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此事,他连寻建祥都不会告诉。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14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意识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时间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被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他都不关心,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