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看到的宋运辉脸上红肿基本已经消退,台灯光晕下略现疲惫。不等两个男人开口,宋引已经叽叽呱呱地说话:“爸爸,杨叔叔送来好几枝桂花,真香。”
宋运辉起身,请杨巡入座,顺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带含混地道:“你又送东西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桂花正当季,谢谢你,别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就噼噼啪啪顺着木楼梯跑下去了。
杨巡抢了热水瓶自己倒水,又顺便把宋运辉的也满上:“早知道宋厂长不肯受礼,可上门提东西惯了,不拿些东西在手上不敢敲门,呵呵。不过听你的话,不敢乱来,只拿来几枝刚摘的桂花,还有刚下的莲蓬和莲藕,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宋运辉笑:“东西不算值钱,搜罗起来可得费心,那就谢谢你了,小杨,你的电器市场怎么样了?”
“证照全拿出来了,凭这些再问国托要了两百万,我打算电器市场与建材市场一起上。前几天钱拿来,才去广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来市道不错的。”
“那么说,已经借了七百万?压力大不大?”
杨巡笑道:“说实话,没压力,现在反而是国托巴结我,怕我不还。宋厂长这么热还在做什么?”杨巡其实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要才刚挨了打还急着做。
宋运辉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着从一堆国内国外的资料中,把一刀信纸捡出来递给杨巡,当然也有调戏杨巡看不懂的意思。杨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递了回去:“天书,绝对是天书。宋厂长,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工作那么辛苦的国营厂领导,我见的好多晚上搓麻将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为对得起自己。哎,小杨,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场那一块?这主意不错,我们职工宿舍楼完工入住,好多人着手自己装修房子,这市场倒是有前途。”
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见见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的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技术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首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大权。如今唯一的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得不愿入睡。一巴掌,结束了。他可以开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的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一边脸颊疼痛,并不方便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吃着。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账,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可他自己过去也是个凭技术顶撞上司的,对老赵的态度并不厌烦。估计老赵现在正后悔不该不听他劝,争着赴日。他而今不可能处理其他人而不处理老赵,他下笔维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偌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11
杨巡从宋运辉家出来,闻着一车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楼,满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赚的钱都能归自己,用功倒也罢了,换他,没日没夜都行。可宋运辉才拿的是些工资奖金,图什么啊?
杨巡不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难怪那样出色的梁思申会一直拿宋运辉当老师。他这时也有些钦佩起来,不像以前,也就当个靠山而已。
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杨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给他做市场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家里,催催进度。看来知识分子喜欢晚上做事,那工程师也在家里看书。杨巡走进去,看到墙边搁着两块图板,分别是两幅铅笔画的画。一幅一看就是他的电器建筑市场,另一幅则是高楼的样子。杨巡把刚想出来的细节与工程师商量了一下,讨论设计图中的增减。随后指着另一幅图画问:“这大厦造哪儿的?派头!”
工程师撇撇嘴,道:“新华书店那块儿。”
“那儿?那儿全是房子没有空地,把原来的新华书店两层楼拆了?”
“是啊,新华书店搬走,那儿拆了给他造,你知道这块地卖价是多少?才比你那电器市场的高两万。”
“啥,这么便宜,什么来头?”
“省里谁的儿子。这块地,章全敲岀了,可钱还没付,厉害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拆老新华书店,什么时候付我们设计费,他们即使不付,估计我们院长到时间也会乖乖把设计图送上去。”
杨巡想到自己批一块地的艰难,不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组的奖金不就泡汤了吗?”
工程师咬牙切齿:“让我们奉献,还是看得起我们。嘿,人比人,气死人,这份图纸还是我们院长盯着绘,他们都在院里加班,我拿来画效果图初稿,想着生气。害我没时间做你的事。”
杨巡奇道:“我说你怎么不出来自己单干,我们这样的活儿,你一年拿两票就能抵过工资奖金。”
那工程师辗转叹息了一阵子,想到住的是设计院分给的房子,捧的是设计院给的铁饭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想着单干的好处,犹如猴子看见炭火中的烤栗子,终究不敢探手捞取,徒余叹息。
杨巡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骚还有什么?真刀真枪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吓得回头就跑。杨巡索性再递刀枪上去,一脸诚恳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来,我别的不说,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给你保证,如果我做不到,你尽管找我。不仅我还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各个都是筹了钱准备上马工程,我看你别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个人做不做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