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看着老李眼睛濡湿,硬撑着不掉下眼泪。多好的大哥,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会不会昏在家里丢了小命。总是好人多。事情只好做起来,总是天无绝人之路。
杨巡心里虽然依旧极其挂牵着戴娇凤,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当着那么关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妈妈,便听话大吃饺子。老李在一边告诉他,他刚被送进医院时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脸烫得吓人。老李也说,不客气从他怀中一捆钱里抽几张付了医药费,有凭单为证。过一会儿,老李铁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饭过来接班,老李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说,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娇凤一直没有出现,即便是老李在门上贴了字条之后,依然没有出现。杨巡被管住不得离开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们去瞧瞧是不是字条被人揭了,他们回来都说没有。杨巡心中设想出无数可能,但想来想去,认为戴娇凤回娘家去的可能性最大。他这下子开始急着回老家找戴娇凤,再说生意上的事也是只争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鱼念菩萨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让医生松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复的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一直到一周后,医院才肯放行。杨巡简直是飞一样地先冲回家去,一顿子翻腾,很快就看出,家中一只大旅行袋不见了,戴娇凤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见了,而门口,那张字条还完整地贴着。杨巡没法回忆他昏迷前有没有看到衣橱,衣橱里有没有戴娇凤的衣服。他无法确定戴娇凤什么时候取走所有衣物,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还是字条贴出前,还是看到字条后。他心中只能明确地想到,他必须尽快回老家去,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见戴娇凤。
他找一只旅行袋,草草装入几件换洗衣服,伤臂还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赶火车回家了。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归心似箭》,用在他现在身上刚刚好。
满心以为只要到了戴家,将话解释清楚,便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以与戴娇凤重归于好。他下火车就直奔戴家,都没先回自己家。没想到一进戴家门,戴兄劈面一拳头,打得杨巡倒撞出门,腿脚一软仰天倒在地上。没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只大脚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传来戴兄的声音:“操你奶奶的,你还有胆上门,你给我滚,你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耳光又扇了下来。
杨巡给揍得晕头转向,可一只手依然绑着受伤着,都没法子反抗,只好双脚乱蹬,嘴里拼足老命大喊:“小凤,我那天去债主家,结果晕倒昏迷两天,我没跑掉,我这不来了吗?小凤,你出来说话。”
戴家父母听着不对,这才冲出来拖住儿子不让再打。杨巡这才硬撑着坐起来,只觉得嘴唇有什么东西流过,一把抹来,却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们让小凤出来,我一出院就赶着回来,我知道她在家,你们误会了。”
戴家几口互视几眼,戴父轻咳一声道:“小凤没回来。你滚,我们以后都不要见你。”戴兄硬是被他妈拉住,但嘴里狠狠道:“你滚,别让我看见,见一次揍一次。”
“她没回来?”杨巡伸着脖子往戴家屋里瞧,可什么都瞧不见,又被戴家一家拦着没法闯进去,他只有哀求,“你们跟小凤说,我没跑掉,我是发烧昏迷被人救进医院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们看,这是病历卡。”
戴兄不信,挣开他妈手臂又要冲上去揍杨巡,他气杨巡,虽然也大概听出这其中有误会,可想到妹妹有了误会都不敢,或者说没脸躲回娘家,这不都是这小子害的吗?想起这些他就来气。
杨巡压根儿无法还手,左臂还伤着,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转身离开。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一辈子没见过太大世面的老娘担心,也怕让弟妹们看着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条已经花红柳绿的河边止住鼻血,又洗干净脸,才起身直接转去小雷家。他下一个的关隘在小雷家。
一路上杨巡心如刀绞,他怀疑戴娇凤就在屋里看着,他心伤戴娇凤看着他挨打不出来。他心中也隐隐怀疑,是不是戴娇凤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杨巡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只坚定地想,等他养好伤,身子活络了,他有办法找到戴娇凤说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杨巡心中隐隐也是赌气,戴娇凤为什么如此待他,女人难道真如妈妈所言?
杨巡看到很多人总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头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脸肿,猪头一样。他没力气呵斥,他大病初愈,一条手臂伤着,又是刚下长途火车,两条腿还软着,他没力气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此时唯有将头扭向车窗外,对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发呆。
他只担心,这样的状况去见雷东宝,会不会留下坏印象。但他想到老李他们的友情,他信心倍增。眼下他手头没多少资本可以拿出来说服雷东宝继续给他供货,成败全在雷东宝一念之间,未来是如此无法确定。可是,他唯有这条路可以争取,这是他能看到的最佳捷径,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告诉自己,都倾家荡产了,老婆也跑了,还要脸干什么。他必须不管不顾,毫厘必争,不惜代价。
小雷家村,杨巡一年起码来上好几趟,每趟来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让他感受深刻的是交通,竟然都有两辆公交车分别从市里和县里开来,虽然终点站落在镇上,可都无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绕了个大圈,看得出市县两级对小雷家村的重视。而杨巡从来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几次乘车下来,都能看到车子经停小雷家站,总有很多人上车下车,可见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杨巡也一向是这股客流中的一员,他今天跟着大家下车,又被那些下车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礼。以往都是杨巡留意上下车的人,大概估计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然后从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测现象背后的真实。这是他从小辗转街巷做小生意培养出的习惯。但今天是他被人瞩目,谁让他给人打得跟猪头似的。当他被人瞩目的时候,他就没法堂而皇之地观察别人了。
杨巡脸上一路飘彩地直取小雷家村办,而没像过去那样,先到登峰厂办公室转一圈结个账。村办里,雷东宝不在,雷士根这个大管家照例是在的。士根对杨巡的一脸青紫视而不见,只问了句“春节拿去的那些货这么快都发完了”见杨巡回答得支支吾吾,就单独领他到雷东宝办公室,倒了茶给杨巡,他出去继续接待其他客人。杨巡郁闷得很,想跟士根倒苦水博同情都没法张嘴。
一会儿雷东宝就回来了。他没想到房间有人,站住看杨巡一下,才又大步进来,坐下就指着杨巡问:“外面闯祸回来?”
杨巡早心中有词:“倒不是我闯祸,是别人闯祸连累了我们一大帮。雷书记知道开校办厂那个老王吗?就是他,他卖了些没减压作用的开关给煤矿,造成煤矿瓦斯暴炸死了不少人。煤矿的人找来把我们那一带所有仓库都砸了,好几个人现在还躺医院里没法起来……”杨巡说到这儿看看雷东宝,还以为雷东宝多少会附和一下,没想到只见雷东宝目光灼灼如审犯人般瞪着他,从雷东宝眼里,他只读出“说下去”三个字,杨巡只得老老实实说下去,不敢含糊。
雷东宝听杨巡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才问:“你春节从我这里发那么多车货,都没了?”
“是啊,换来一身伤。雷书记,我求你帮忙来了。”
“帮忙好说,可你杨巡也别拿我当傻瓜,到我面前施什么苦肉计。”
“我没。”杨巡脱口而出,却也忽然想到雷东宝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在那边伤的是手臂,这脸上……我老婆跟我有点误会,她哥刚打的……”杨巡知道不说不行,面对着如此刚猛的目光,他无法不说。可是刚刚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娇凤至今人迹无觅,他实在是不愿说。饶是他一向舌灿莲花,此时也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