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
她的神秘让我浑身紧张。
李秀英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孙荡。当时对于我漫长的过程,现在回忆里却只是短短的几次闪亮。这个古怪的女人穿着臃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后来我就扑在候船室破烂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她要走过一块狭长的跳板才能抵达船上,那时候她就不顾是否会暴露自己,接连叫道:
“谁把我扶过去。”
她进入船舱以后,就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我始终扑在窗口,等到船在远处的河流里消失,我才离开窗口,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
李秀英把我给忘记了,过多的悲伤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记了一切。十二岁的我,在黎明逐渐来到的时候,突然成了孤儿。
我身上分文没有,就是我的衣服和书包也被紧紧锁在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中,我没有钥匙。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遗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后哭泣着走出码头。
出于习惯,我回到了家门前,当我伸手推一下紧闭的屋门后,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为伤心的境地。我在门旁坐下来,哭得伤心欲绝。后来我就在那里发呆,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刘小青走过来时,我重新哭泣了。我对前天才恢复友情的刘小青说:
“王立强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没人管了。”
戴着黑纱的刘小青热情地对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后他就飞快地跑回家中,可过了一会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时候决定返回南门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里去。我这样告诉了刘小青,可是我没钱买船票。
刘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国庆借。”
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
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方。我向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
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
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对着太阳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
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
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
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