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
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模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嘶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
“你们别理我。”
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问刘小青:
“这是马吗?”
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
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
“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
“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
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
“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国庆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待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
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一间门窗紧闭屋中的情景,他们肯定会走上与死人交往的路途。那个嗓音喑哑的老太太讲叙死人时,有着令人战栗的亲切,这一点我已经饱受惊吓了。而我的同学显然被这一切所迷住,他经常向我和刘小青讲起他的母亲,怎样在黎明前无声地走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后又无声地离去。当我们询问究竟说些什么时,他却神态庄重地告诉我们这应当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亲忘了回去的时间,公鸡的啼叫使她大惊失色,急忙中她没有从门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鸟一样飞走了。这个细节的应用,无疑增强了国庆叙述的真实性。也使我一连几天疑惑不解,国庆母亲破窗而出让我为她担惊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楼上。我曾悄悄问过刘小青:
“她会不会摔死?”
刘小青回答:
“她已经死了,就不会怕摔死。”
我听后恍然大悟。
国庆讲叙他和母亲相会时的神态是那么的认真,甚至是幸福的,我们很难不相信他。可他讲叙的语调实在叫我害怕,那种迷人的亲切和黑衣老太太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声称自己经常看到菩萨,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么金灿灿,它会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现,随即犹如闪电一样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人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不相信会有菩萨,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信,我大骂菩萨。国庆却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一会才说:
“你骂菩萨时,心里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