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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66)

作者:余华

家中乱七八糟的声响一遍一遍走下楼梯,他似乎有所感觉,但他没有进一步去知道这些声响已被安放在了三辆板车上,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车轮滚动。他那像蝙蝠一样瞎飞的思维终止时,父亲已经走入他的屋中,一个严峻的现实站在了他的身旁。

国庆没有告诉我们当初的详细情景,而且我和刘小青都还年幼无知,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明白了国庆已被他的父亲抛弃。我不喜欢国庆的父亲不仅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事,这个我见到过多次的男人,有着让我心里发虚的严厉。现在我寻找这个记忆中的形象时,突然感到他和我想象中祖母的父亲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如同审问一样对我的来历盘根问底,当国庆替我说话时,他冷冷地打断我的同学:

“你让他自己说。”

他当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抖。他走入国庆房间时肯定也使用了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可能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温柔。他告诉儿子:

“我要去结婚了。”

接下去是要国庆明白以后的事实,十分简单,父亲不可能再照顾他了。我的同学那时的年龄显然无法立刻领会其间的严酷,国庆傻乎乎地看着他的父亲。这个混账男人留下了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后,就提起两只篮子下楼了。篮子里装的是最后要拿走的东西。我九岁的同学扑在窗口,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父亲从容不迫地走去。

国庆最初的悲伤,是他走入那两个被搬空的房间开始的。即使那时他仍然没有去想父亲已经永久抛弃他了,他的眼泪和哭声是因为突然面对了空荡荡的房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没有被破坏的环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这个房间我去过多次,我极喜爱那里的窗口。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糟糕处境,是在这天下午找到我以后。那时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宝贝窗玻璃,我听到他在屋外的一声声喊叫。我不敢离开尚未擦完的窗户,是李秀英无法忍受国庆那种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锐利喊叫,这个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对我说:

“你快去让他闭嘴。”

我怎么能让一个遭受不幸的人闭上嘴巴呢?我们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后的木头电线杆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我忘不了国庆当时苍白的脸色,他杂乱无章地告诉我上午发生的事,那时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我所听到的是一堆如同苍蝇一样乱糟糟飞来的印象,他父亲搬动家具时的巨大力气,以及提着篮子出门这样的印象。我无法知道哪些应该在前,哪些应该在后。国庆是在向我讲叙时终于逐渐明白了过来,他的讲叙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泪夺眶而出,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明白的话:

“我爹不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们找到了刘小青,他正扛着一把拖把满头大汗地往河边跑去。国庆的眼泪汪汪让他大吃一惊,我告诉他国庆被他爹丢掉了。刘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样莫名其妙,我冗长的解释和国庆不住的点头才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立刻说:

“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刘小青当时的骄傲恰如其分。谁不想有这样的哥哥呢?我们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时轮到刘小青去讲叙一切了。这个手拿笛子的大孩子听完后显得十分气愤,他说:

“岂有此理。”

他将笛子迅速一插,翻身越出窗外,对我们挥挥手说:

“走,找他算账去。”

我们三个孩子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场暴雨使街道旁的树木挂满雨水。前面走着一个单薄的大孩子,他的笛声固然美妙,可他能打败国庆的父亲吗?我们三个人傻乎乎地跟着他,他发怒的样子让我们充满信心。他走到了一棵挂满雨水的树下,突然沉思起来,可是等到我们也走入树下后,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树木,同时自己逃离了出去。树上的雨水纷纷落下,淋得我们满身都是。他却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为很不光彩,否则刘小青不会面红耳赤。尴尬的刘小青对国庆说:

“去找老师吧。”

湿淋淋的国庆摇摇头,哭泣着说:

“我谁也不找了。”

我的同学独自走去了,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说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后,想到了死去的母亲的兄妹,于是他就坐下来给他们写信。他的信是用铅笔写成的,写在从练习簿里撕下的纸上。他在表达自己处境艰难时,显然更加艰难地写下了这些。不久后,他母亲的兄妹全部赶来,证明了他在信上准确地表达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