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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59)

作者:余华

祖父打败了父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父在家中的糟糕处境越加明显。

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让我祖父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那张仿佛饱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些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业业地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摔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

“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

“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

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号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

“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第四章

威 胁

我成年以后,有一天中午,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动作,使我长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衣着鲜艳的小家伙,在灿烂的阳光里向空气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专心致志地设计着一系列简单却表达他全部想象的手势。其间他突然将右手插入裤裆,无可奈何地进行了现实的搔痒,而他脸上则维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痴笑。面对如此嘈杂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呼呼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忠告时,站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