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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52)

作者:余华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

“桌子太高了。”

孙有元的反复念叨,使我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中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父和桌子看来看去。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动脑筋了。

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

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

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呼呼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

“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

“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

“你说我能锯掉吗?”

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

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一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