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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43)

作者:余华

我祖母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白了那两只麻雀表现出来的美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奔乱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水地走入另一间屋子,不久之后是一个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来那种害怕里出现了期待的成分,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胆。

晚饭的时候,我祖母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母被留了下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婆向她展示了他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耀的。而且他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惜香怜玉的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流连忘返。最后告诉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吧。这话听上去再明白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母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了,虽然他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母后来告诉祖父)用手给予她长久的抚摸,至于眼泪,我的祖父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对他永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父口中而出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族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假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首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色可怕的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是她必须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父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利地迅速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