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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13)

作者:余华

“我和你拼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的哭声抵挡住了两个像狗一样咆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临近冬天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

“这年怎么过啊?”

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与我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走进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

“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

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

“你们想来抓人?”

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

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

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置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