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到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
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
父亲最后说:
“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乱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