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色西沉,东方将亮。圣姑姑起身道:“老拙今往东京看女了,不时相唤,便得聚会。”说罢腾空而去。张鸾等三人也一时俱散,不知所之。有诗为证:
茅庵夜月清如水,偏称幽人促滕谈。
自去自来真自在,如斯妙法几人探。
再说东京胡员外请个学究先生在家,教永儿读书。这永儿聪明敏慧,胜于男子,读过的便会,讲过的便知。看看长成一十三岁,生得一貌如花,又且写算皆通,伶俐无比。多少一般样的员外人家,慕他才貌,央人说合,欲聘他为媳妇。胡员外爱惜过了,拣来拣去,只是不就。正是婚姻前注定,迟早不由人。不在话下。
且说圣姑姑自到东京,在胡员外家前前后后串了好几遍,因是来无迹,去无踪,他家那里知道。已自看见永儿长大聪明,心中欢喜,意把法术教导他。想他处这般富贵,好道了深闺绣阁,如何相见。便相见时,他如何肯信心学!不如使个神通,把他家万贯家财摄去,弄得流离颠沛,那女儿到十分穷困苦之际,然后设法诱之,无有不从。
不提圣姑姑。再说胡员外家每年八月中秋,整备酒席,请陈学究玩月饮酒。其年因永儿年长,陈学究辞去了,没有外客,吩咐备酒在后花园中八角亭子上,至亲三口儿赏玩。那一夜天色晴明,东方月色如一个玉盘堆起。但见:
桂华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轮皎洁,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圆,解使乾坤明白。影摇旷野,惊独宿之栖鸦。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轮碾破三千界,玉魄横吞万里秋。
胡员外早早打发解库掌事的及主管各人,回家赏中秋,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门户,仔细火烛。自己同妈妈永儿到后花园中八角亭上来坐下饮酒,只用奶子侍婢伏事,并无三尺之童。看看坐到一更天气,只见门公慌慌忙忙来报道:“员外祸事!”员外道:“祸从何来,事在那里?”门公道:“外面中间这个解库里火起!”员外和妈妈永儿吃那一惊不小,都立下亭子来看时,果然好大火。怎见得这火大?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势难当,万个水盆敌不住。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扬子江头,不若周郎施妙计。氤氲紫雾腾天起,闪烁红霞贯地来。楼房好似破灯笼,土库浑如铁炮杖。
这火从解库中起,延入中堂内室。若有一层层次第烧将入来,还好做准备,这火是圣姑姑使神通降来的天火,能穿墙透壁,倒柱崩梁。就是炮杖上的药线,也没这样传递得快。更兼刮起大风,风随火势,火趁风威,必必剥剥只顾烧着。员外跌脚叫苦,呼神道,唤祖宗。一面教奶子侍婢,开了后门,唤院子传话云,愿出重偿,倩人救火。一面教家中男女到内室里面,抢些细软家私,紧要箱笼。那伙地方邻里,初时也有许多人掮挠钩、担水桶,似蚁蚂一般,缘梯上屋,那里救得灭!一时间,火头透起,如天摧地裂之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前后一周围房子,顷刻之间,变做个烟团火块,男女们一个也进步不得。妈妈和永儿抱头而哭,员外见他母子悲切,倒去安慰道:“你两个且不要慌,便烧尽了,也穷我们下半世不得!”
那时只见火焰腾腾,越冒越炽,整整的烧了一夜。三口儿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权歇。等天晓起来,叫人去爬火地盘。众人去爬开看,开了口合不得,睁了眼闭不得。常言道:人虽有千算,天只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无穷汉。胡员外不想被这场天火烧得寸草皆无,前厅、后楼、通路、当房、侧屋都烧尽了。只指望金银器皿铜锡动用什物,虽然烧烊了,也还在地下,收拾拢来还有个小小家私。教人爬看时,不料都被圣姑姑摄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满地盘爬看,并没寻一丝儿处。
真个是百万豪家一焰穷。胡员外三口儿就在亭子上住下,那伙掌事主管,都辞去了。家中男女们没屋住、没饭吃,只得都打发出去。存几个丫头养娘,不免转卖与人。因妈妈平昔吃醋捻酸,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头,就卖与人家也不值大钱。况且财主的性儿还在,受不得十分清淡,除了煤炭之外,其余那一样不要买的。不多时,手中用得罄尽了。看看早晚三餐,都不接济。亲邻朋友好意的,送了一两遍,也索罢休。又不免去借些米柴,也只好一遭两次,一日三,三日九,半年周岁,口内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无。央人作中,情愿将空地贱价卖与左右两邻。却又道:“天火烧过地,十年没生气。地经天火烧,十年害枯焦。”有这些俗忌,那个要他。看看穷得褴褛,走去求告旧时相识,在家里的,只说不在。平常里认得的,只做不认得。街上撞着他,把扇儿遮脸,只当不看见。自古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又道是:行得春风,便有夏雨。胡员外平日问得一盘十,得十盘百,原是刻苦做家的人。说起穷似他的,一辈子不曾受过他一分恩惠。若与他一般样的财主,常时你知我忌,到今日还有喜谈乐道的,谁肯道个可怜二字。就是说旧时相识,总为他有钱有钞,才相扳来往的,那里有个管鲍心腹之交。所以有行止的穷汉,反有人持扶他起来,没下梢的富家,往往一败涂地。那胡员外住在亭子上,四下又无墙壁。遇着晴天还好,倘然风雨雪落,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厮求院里住,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时逢仲冬,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纷纷洋洋下天好大雪。怎见得这雪大?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