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正踹着棍儿,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知道里面有人出来,急向木料堆里一闪,闪过。石头陀黑暗里急切不辨,见大门开着,便钻出外去探望。蛋子和尚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去。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那里面暗处,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叫声:“啊呀!又是一位罗汉来到,死也,死也!”蛋子和尚听得声音,情知有些蹊跷,却待进步盘问,只听大门右扇开的一响,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蛋子和尚慌忙退出,仍伏在木料堆边。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覆身向外,发狠的鬼叫道:“有谁大胆的,敢进来么?”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谁知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和尚有了器械,早壮了三分胆气,那时看得仔细,就他蹲下去时,做个水面捞衣势,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那头陀出其不意,精头皮倒垂磕下,横身卧地。蛋子和尚怕不了事,举棍又打下去。那边把右手来挡,正迎着棍儿去得重,只一声响,打折了两个指头,连皮儿挂着。石头陀负痛便叫:“好汉饶命!”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左手持棍,右手揸开五指,一把抓去,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到天井里面高高的向下一掷,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蛋子和尚向前一步,将右脚劈胸踹定,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一晃,喝道:“贼头陀,你要死要活?”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只叫:“师兄,是俺得罪了,饶命罢。”蛋子和尚骂道:“贼头陀,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少林寺出尖的打手,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叫甚么石罗汉,你便是铁罗汉,我也会销镕你起来。迎晖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先前我再三让你,是我出家人本等。你又到林子里面来寻趁我,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惹得他家啼啼哭哭。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棍打,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试我拳头一试。”
说罢,便把棍儿撇下,右手捻起拳头待打。那头陀心慌,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尽力叫道:“佛爷爷佛祖师,放俺起来,待俺细说。”蛋子和尚道:“贼头陀,便放你起来,料你也不敢走。”却待松脚放他,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道:“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莫放松他。”蛋子和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定了脚看时,只见个白发老婆婆,腰驮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到天井中,朝着蛋子和尚,连连的磕头,只叫伸冤。蛋子和尚道:“老人家不要多礼,你有甚冤情,快说来,我与你做主。”老婆婆道:“这天杀的,坏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只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头火起,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上一下,那头陀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出来。有诗为证:
僧家净业乐非常,何事芒鞋走十方。
做贼行淫遭恶报,分明好肉自剜疮。
蛋子和尚方才收起了脚,扯起老婆婆,问其缘由。老婆婆啼哭起来,指着披屋里面,说道:“师父去看便知。”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诈,再要加他上几拳,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踢他一脚也不做声了,方才放心。走到披屋里去,把壁上的挂灯儿剔明,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揭开锅盖看时,喷香的一锅热饭,是那头陀才煮下的。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便道:“我且吃他两碗,却又理会。”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去找个碗儿来用,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一双柳木筋儿,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倒吃了一吓。仔细打一照,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死在血泊里面。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蛋子和尚问道:“这妇人是你甚么人?为何而死?”老婆婆道:“一言难尽。”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坐,“等老身慢慢的告诉。”蛋子和尚道:“你莫管我,尽你说,我都听得。”便盛着饭一头吃,一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从头至尾告诉道:“老身家姓邢,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我的儿子叫做邢孝,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却不是黔阳县土产,却在沅州老鸦井内,这井好不宽大,四围生成的青石壁,须要积下干柴放起火来,烧得那石壁迸开,方才有砂现出。这里罗家畈庄户种田空闲时,都惯做这行生意。里正科敛百姓的银子,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取丹砂奉承县令。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孕,出门不得,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在这房子内看守。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媳妇患个肚痛的症,急切没个医人。刚遇这头陀上门化斋,儿子回他道:“现有病人在家,没心绪斋得你。”他问是甚么病,儿子不合回他说道:“媳妇有五个月身孕了,现今患肚痛,只怕小产。”那头陀道:“我叫做石头陀,石罗汉。不但会看经,也晓得些医理。有个草头方儿,依我吃了肚痛便止。又能安胎。”儿子也是没奈何,只得凭他解开包裹,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果然肚痛止了。当日请他一顿饱斋,又不要钱,竟自去了。只道他是好人。昨日又到这里化斋,媳妇回他道:“男子汉不在家,改日来罢。”他不肯去,就把言语调戏我媳妇起来。媳妇闭了门进来了,不理他。他坐在门首念经,只是不去。到深夜时分,老身睡了,媳妇还在中间绩麻,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悄悄地把门弄开,竟走了进来。将媳妇抱住,恐吓他道若声唤就杀了你。当下被他强奸了,这还是小事。又教媳妇去烧下一锅滚汤,我要洗个澡。媳妇只得与他烧水,又教倾一半在桶里,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后来易产。吃下便觉有些肚痛。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内,对媳妇说道:“我要与你借件东西,合个长生不死之药。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大家升仙。”媳妇道:“借甚么东西?”他道:“要你五个月的血胎。”媳妇慌急了,哭拜告饶。那天杀的双手抱定,剥个寸丝不挂,将他绑住手脚,按在桶上,把热汤揉他的肚皮,媳妇痛极了,再三哀告,只是不允。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可怜血胎坠下,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老身吓坏了伏在后面,不敢则声。只听那天杀的说道:“到是个男胎。”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只待吃了便走。不期遇着师父到来,奈何了他,正是天理昭彰,恶人自有恶人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