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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妖传(22)

作者:罗贯中

“你既要认你孙儿,我也没气力与你担麦子。”朱大伯见慈长老发怒,便道:“不要我看这小厮便罢了,直得恁地变脸。只怕这野种子,做不成你徒子徒孙哩。”拾起叉袋子,抖一抖抱着,转身便走。慈长老道:“不要麦子也由得你。难道教老僧央你带去不成。”冷笑一声,把门闭了。

朱大伯走出寺门,口里喃喃的道:“再没见这样个出家人,许多年纪,火性兀自不退。便问得这句胎生卵生,也只当取笑,你便着了忙,发出许多说话,好不扯淡。”众邻舍见朱大伯气愤愤的从寺中出来,便问道:“大伯你讨什么东西不肯,直得如此着恼?”朱大伯道:“告诉你也话长哩。去年冬下,这慈长老拿个鹅蛋,说到我家来趁我母鸡抱卵,也放做一窠儿抱着。谁知蛋里,抱出一个六七寸长的小孩子。”邻舍道:“有这等事!”朱大伯道:“便是说也不信。抱出小孩子还不打紧,把这母鸡也死了。这一窠鸡卵也都没用了。我去叫那长老来看,长老道不要说起,是我连累着你,明年麦熟时把些麦子赔你罢。他便把这小怪物连窠儿掇去。我想道不是抛在水里便是埋在土里。后来听得刘狗儿抚养着一个小厮,我疑心是那话儿。今日拿个叉袋去寺里借些麦种,顺便瞧一瞧那小厮是什么模样,便不与我瞧也罢了,恁般发恶道干你屁事,又道认做你家孙儿去罢。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小厮怕养不大。若还长大了,少不得寻根问蒂,怕不认我做外公么。”众邻舍道:“到底是你老人家口稳,有恁样异事,再不见你提起。既是这老和尚做张做智,你只看出家人分上,耐了些罢。老人家着什么急事,讨这样闲气。再过几日,我们与这老和尚说讨些麦子还你,你莫着恼。”大家三言两语,劝那朱大伯回家去了。有诗为证:

别家闲事切休提,提起之时惹是非,

麦子不还翻斗气,何如莫问小孩儿。

再说慈长老因朱大伯这番呕气,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厮出来。到了周岁,便替他在佛前祝发。从此废了吉儿的小名,合寺都唤他做小和尚。只因朱大伯与这些邻舍说了鹅蛋中抱出来的,三三两两传扬开去,本寺徒弟们都知道了,慈长老也瞒不过了,因此又都唤他做蛋子和尚。

俗语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光阴似箭,这蛋子和尚看看长成一十五岁,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鲜眼浓眉降准,肥躯八尺多长。生成异相貌堂堂,吐语洪钟响亮。

荤素一齐不忌,勇力赛过金刚。天教降下蛋中王,不比寻常和尚。

又且资性聪明,诸般经典虽不肯专心诵习,若是教他一遍,流水背诵出来。有人不识起倒,与他赌记,闲时乾自把东道折了。老道将他爱惜自不必说。只这慈长老一条心,也未免偏在他身上。看官,你道为甚的?一来爱他聪明,二来可怜他没有俗家看觑,三来又一件:这蛋子和尚从幼不忌荤酒,好的是使枪轮棍。虽则寺中没有这家伙,时常把大门杠子舞上一回,若教他锄田种地,做一日工抵别人两日还多。只是性气不好,触着他便要厮骂厮打。且喜听人说话,或是老道和这慈长老隔壁喝一声时,便气也不敢呵了。又这几件上得了住持之心,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顾他。那起徒弟徒孙,渐有不平之意,时常合计商量要捻他出去。只是没个事头,便有些无礼之处,老道又一口埋怨,下情赔礼。那慈长老又说他是个孤身异种,劝众僧让他一分,所以众僧只得耐他下去。

这蛋子和尚听得人说是蛋壳里头出来的,自家也道怪异,必不是个凡人,要在世上寻件惊天动地的事做一做。众僧背地里都叫他是畜生种,又叫他是野和尚,鸡儿抱的狗儿养的。心中不美,常想走出寺门,云游天下,只为慈长老看待得好,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所以割舍不下。

忽一日,老道得了一个危症,在床数日。蛋子和尚衣不解带,看汤看药的伏侍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蛋子和尚哭了一场,少不得棺木盛殓。又与慈长老讨菜园旁边一块空地埋葬。慈长老允了,众僧都有些不像意,唧唧哝哝的说道:“老师太越没志气了,一个香火道人也把块葬地与他。若是死了个和尚,必须造个大冢,传下两三代休想剩半亩菜园。终不然把这寺基废了,都做坟墓罢。”慈长老只做耳聋,由他们自言自语,只不则声。

不一日,择吉入土。众僧们也有推伤风的,也有推肚痛的,都不肯来帮助。只一个老和尚把铙钹响着送葬。当晚慈长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里去安歇。到第三日,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饭,念老老道是奉斋的,特地买一块豆腐,把碗盛着放在厨下。又去买些纸钱,转来取豆腐时,不知那一个移在烧火的矮凳上,被狗子吃去了。蛋子和尚明知是众僧们故意如此,又恼又苦,对着灶下哀哀的啼哭。众僧出来揽事道:“这厨房须不是刘氏门中祠堂孝堂,只管哭甚鸟。早知这块豆腐恁地值钱时,老师太也该替你看守好才是,如今也不消啼哭,左右不是张狗儿吃,也是李狗儿吃,与你亲爷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