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还想他西岳进香转回,尚有相会之日,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抛下。当时叫乜道安排酒饭,陪他娘儿吃了。婆子把新做的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收拾起程。又嘱咐瘸子几句,教他耐心。瘸子答应道:“我都晓得。”道士和瘸子送出庙门,婆子又殷勤称谢。道士道:“干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孩儿明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倘或发心修行时节,无如那里清净。”又对媚儿说道:“贤妹保重,相见有日。”不觉两眼堕泪,险些儿哭将出来,怕人知觉,便掩着眼急急里跑进去了。媚儿心里也自惨然。看官牢记话头,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关王庙里做道士。
再说娘儿两个离了庙中,望剑阁而进。此时没有瘸子带脚,行得较快,一路无话,看看永兴地方相近,天色已晚,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林子,约去有十里之程。婆子道:“媚儿,赶到这树林里面歇宿,此去西岳不远了。”娘儿两个行不多几步,忽然对面起一阵大黑风刮得人睁眼不开,立脚不住,那风好狠。正是:
无影无形寒透骨,忽来忽去冷侵肤。
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呼。
风头过去,只见两个戎装力士上前躬身道:“天后有旨,教请圣姑相见。”婆子道:“天后何人?”力士道:“唐朝武则天娘娘也。”婆子道:“则天娘娘弃世已久,如何还在?且与老媳妇素不识面,有何事相唤?”力士道:“娘娘现居此地与圣姑有段因缘,数合相会,便请同行。圣姑姑到彼处自知端的。”婆子心下有些害怕,欲持不去,两个力士左右的夹帮着,不由你不走。
才动身时,脚不点地,不一时来到一个所在,古木参天,藤萝满径,阴风惨惨,夜气昏昏。过了两重牌坊,现出一座大殿宇来。力士不见了,又见两个宫妆侍女,提着紫纱灯笼,前来引接,道:“娘娘候之久矣。”婆子进殿看时,中间却虚设个盘龙香案,并无人坐在上面。侍女道:“圣姑姑在此少待。”去不多时便出来道:“天后有旨,请圣姑姑殿后相见。”
婆子际着侍女竟进去,但见珠帘高卷,里面灯烛辉煌。天后居中坐下,两旁站着几个紫衣纱帽的女官,口中喝:“拜!”婆子朝上依喝拜罢,方才平身。天后传旨赐坐,婆子谦让道:“天颜之下怎敢大胆。”天后道:“不须过逊,今日之会亦非偶然,朕方欲与卿细论因缘,岂一立谈可尽耶。”便叫取锦墩相近,御手相搀而坐。婆子又道:“山野丑陋人所不齿,过蒙娘娘俯召,有何见谕?”天后道:“卿勿以非人自嫌,卿乃孤中之人,朕乃人中之孤,读骆生檄至今寒心,朕反愧卿耳。”遂吟诗一首,诗曰:
朕本百花王,权闺人间帝,
应运合龙兴,作态非孤媚,
国法岂不伸,文人亦可畏,
不敢照青铜,对面还知愧。
又道:“朕那时甚惜骆宾王之才,献俘时闻有他首级,不忍视之,谁知首级是个假的,骆宾王逃去为僧。从来做官的欺蔽朝廷,都似此类。外人犹以朕为诛戮太甚,公道何在。”又叹口气道:“骆生做了和尚,反得升天,朕今犹滞于幽冥,不思黄巢之乱,百年朽骨,重被污辱,金玉之类发掘一空,致朕今日环佩凋残,诚羞见卿之面也。”婆子抬头看时,果然天后头上挽个朝天髻,绝无簪珥,身上身袍无带。婆子道:“黄巢草寇无礼,娘娘神灵何不禁之。”天后道:“凡杀运到时,天遣魔王临世。朕生在唐初,黄巢生在唐末,男女现身不同,为魔一也。朕当权之时,天下谁能禁朕,朕独能禁黄巢乎?”婆子道:“闻天后在位日,铸像造塔,广作佛事,功德不小,为何尚滞于冥途也?”天后道:“凡人先发清净心,后获布施福,朕居心不净,修成魔道,当时享尽女福,单恨不得为男,佞佛祈求,无非为此。今因缘将到,已蒙上帝遣作男身矣。”婆子道:“娘娘此番托生富贵,还如旧否?”天后道:“既成魔道,必乘魔运而生,若无权势,魔力安施?朕前是女身且为帝王,何况男乎?卿女媚儿冥数合为朕妃,即今已托之冲霄处士,卿勿虑也。”婆子道:“娘娘既转男身,复得称孤道寡,岂少三宫六院美丽妖娆,而择取异类之女乎?”天后道:“卿有所不知。媚儿前身是张六郎,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朕与六郎恩情不浅,曾私设誓云:生生世世愿为夫妇。不幸事与心违,参商至此,今朕为君,彼复得为后,鸳鸯牒已注定,岂可变哉。朕之发迹当在河北,从今二十八年复与卿于贝州相见。卿宜琢磨道术以佐朕命。”婆子道:“吾母子正为求道而来,不知道术在于何处?”天后道:“朕有十六个字,卿可记取,必有应验,道是:逢杨而止,遇蛋而明,人来寻你,你不寻人。”天后又道:“卿三年之内必有所遇,行住一般不须性急。若得道之后,可往东京度取卿女,虽然改头换面,卿亦自能认也。天机宜秘,不可轻泄,倘八十翁闻之为祸不小。”婆子问道:“八十翁何人?”天后道:“汉阳王张柬之也。他为五王之首,与朕世世作对,卿宜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