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依然故我的可能是承早。
这小子,木知木觉,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故此无忧无虑。
双方家长见面的大日子终于来临。
约在大酒店最好,无所谓谁去拜见谁。
麦太太穿上新衣有点拘谨紧张,整个下午坐立不安,开头是逢事挑剔,接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在家已经挽着手袋不放,又一早芽好鞋袜。
偏偏麦先生不知好歹,指着妻子笑道:"瞧,乡下人赶庙会。"
承欢害怕母亲会乘机发作。
可是没有,麦太太紧闭嘴唇,可是过一刻,比发脾气更坏的事发生了,她悄悄流下眼泪。
承欢急得连忙用手帕去抹,她母亲接过手绢,印干眼泪,低声说:"看着你们,我忍到如今。"
承欢刹那间自母亲眼光看清这个家:狭小空间,有限家用,辛劳一生,她不禁也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轮到麦太太着急,"化妆弄糊不好看,面孔肿起来怎么办?"
一家人总算在扰攘中出了门。
到了楼下,承早问:"咦,这不是张老板的车子?"
麦来添答:"是,我问老板借来用一晚,坐得舒服点。"
承欢却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本来已经不多话的她更加沉默。
辛家亮一早在宴会厅门口等他们。
承欢担心地问:"来了没有?"
辛家亮笑嘻嘻答:"都在里边呢。"
一见麦家四口,都站起欢迎。
承欢这才放下心来。
一时各人忙着介绍,承欢连忙退到一旁,先看清楚环境。
辛伯母大方得体,笑容可掬,穿浅灰色洋装,只戴了宝石耳环。
辛家亮的姐姐家丽一向懂得打扮,再名贵的衣物也能穿得不动声色,真正大家风范。
承欢一下子要为两家人负责,胃里像是吞下一块大石。
再转过头去看父母,发觉他们略为拘谨,姿态稍嫌生硬,最出色的倒是承早,平时脏兮兮,球衣牛仔裤,今日打扮过了,骤眼看不知像哪个英俊小生,把全场男士比了下去。
只见辛伯母殷殷垂询:"读几年级了,啊,拿到奖学金进大学?太好了……"
这小子竟为姐姐争光,始料未及。
承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辛家并无架子,可是人家做得再好,麦太太心中也有疙瘩,她觉得丈夫不但是蓝领,且是供人差遣的下人,这叫她抬不起头来。
一方面听得承欢已叫家丽夫妇为姐姐、姐夫,又觉安乐,女孩子嫁人,当然要略作高攀,否则穷仔穷女,挨到几时去。
辛伯母说话已经很小心,可是吃到蒸鱼这道菜的时候,笑说:"家丽结婚时几乎没把父母带了过去陪嫁,床铺被褥都问家里要,把老佣人都讨去做家务,是不是,家丽?"
家丽连忙说:"母亲太夸张了。"
麦太太又多心了,只是低头吃菜。
辛伯母问:"谁会吃鱼头?"
麦来添又傻乎乎多嘴:"我内人最会吃鱼骨头。"
承欢一颗心几乎自嘴里跃出,忙打圆场,"我来吃。"
可是辛家亮马上把鱼头夹到自己的碟子上,"鱼头是美味。"
麦太太面孔渐渐转为铁灰色,鼓着腮,不言不笑。
承欢暗暗叹一口气,什么叫小家子气?这就是了,不过是一顿饭工夫,就算是坐在针毯上,也应忍它一忍,女儿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脸来耍性格斗意气。
这样会叫人看不起。
穷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视是因为没钱,这是错的,人穷志不穷至要紧,承欢握紧了拳头。
麦太太忽然开口:"听说,你们不打算请客吃喜酒?"
承欢瞪大双眼。
辛伯母讶异地说:"这完全是他们小两口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反对了?"
辛伯母连忙答:"我们没有意见。"
承欢用手肘轻轻去碰母亲。
麦太太索性把手臂放到桌子上,"那样,不太仓猝了吗?"
辛家亮连忙说:"我们一早决定旅行结婚。"
麦太太并不放松,"你不想热热闹闹让承欢有一个纪念吗?"
大家静了下来。
承欢不语,这也是命运,慈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把劣根性统统表露出来。
这时承早忽然倾侧茶杯,倒了半杯茶在母亲新衣上。
麦太太哎唷一声。
承早立刻扶起母亲,"妈,我陪你出去抹干。"
麦太太一走,大家松口气。
接着,若无其事,闲话家常,像麦太太那番话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