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溜滑,让人定不住脚,炎还山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几步远,然后仰天跌了个结实,这一记摔得他眼前发黑,矿灯的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几条裂
缝。
炎还山足足花了五秒种才缓过劲来,他拎着矿灯四下一照,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难怪溜滑溜滑的。
妈的,哪个龟孙扔的!
炎还山骂骂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远处,灯光尽头,黯淡而又模糊的黑里,有一双脚,纤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脚。
不是吧,矿底下还能有女人?
炎还山下意识拎高了矿灯。
他看到黑漆漆的一团,那真是个女人,赤裸的、蜷靠在角落里的女人,头发又浓又密,遮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来也怪,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无甚特别,但炎还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跟亮、美、深邃都无关。
他脑子里冒出的词是“新的”。
簇簇新的眼睛,没使用过的,像婴儿一般、刚刚被造就的。
炎还山盯着这眼睛看。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女人爬过来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转阴转大雨
十点半了,大山还没回来,外头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个人,有点怕。
中午给大山送饺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闹闹嚷嚷的,说矿下有鬼。
哪来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独个儿下去“抓鬼”,我还挺期待的,不过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亏心事,哪敢叫大山给找着啊,听到动静,早躲起来了。
果然叫我给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场,上来说,里头什么都没有。
十点四十五了。
矿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儿子早点出生,快快长大,这样大山就能多个得力的帮手了。
我最近在给儿子想名字,老爱翻词典,喜欢上一个词儿,开拓。
开拓开拓,真好听,开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换新天。
炎开,炎拓,听上去都不错,我真是哪个都喜欢,选不出来。
算了,让大山选吧。
外头有声响,准是大山回来了,就写到这吧。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一卷 】
第2章 ①
九月中旬,江南还是流火季,“秦岭淮河”一线,已渐入秋凉。
晚十时许,安开市石河县兴坝子乡一带,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头一隅有几点亮——周围山影憧憧,风过林噪,映衬得那亮如扑跌不定的灯苗。
兴坝子乡人惯住乡东,西头是野地,解放前修过庙、起过祭台,还请过巫师禳灾驱鬼,后来大运动,砸烧之后便荒废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儿长出了大片的玉
米,可惜品种不行,掰来只能喂猪。
这季节,玉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来高的枯黄秸秆,身杆细瘦,密密麻麻,风一过,哗啦哗啦,怪瘆人的。
***
那几点光亮来自玉米地中央朽颓的破庙,以及庙外的越野车。
驾驶座侧车窗半开,孙周挟了烟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乔亚打电话,因着聊到兴起来不及抽,只能任烟空烧,是以每隔一会,都要磕掉烟灰。
“乡下地方,四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心头真发毛。”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觉得左手露在车外很没安全感,于是撂了烟,把手缩回来。
乔亚对这地方有耳闻:“是山区吧?我听我爷说,那一带解放前是匪区,杀过好多人,还闹过鬼呢。”
孙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左瞄右瞥:左边是一片黑魆魆秸秆地,秸秆在风里轻晃,晃出一股子阴怖森凉;右边是庙,里头的光亮像幽微萤火,缓缓飘移。
“我有什么办法,聂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艺术家。”
“也怪我,路上走错道了,到得就晚,聂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线司机,聂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雇主说了算。
乔亚发牢骚:“看雕塑,怎么不去龙门、敦煌啊,跑去乡下……”
孙周说:“不是说了艺术家吗,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来岁就全看遍了。现在就流行找这种乡野的、原生态的,触发创作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