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幸运的。”我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郑敏也是幸运的。”
我点点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张彬说:“怎么样,对我所说的痛苦,你还抱着刚才那种超然的态度吗?”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夜色中的校园,“不,张老师,我超然不了,您那种感受在我这儿已不只是痛苦,更是一种恐惧!如果想让我看到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多么险恶,那您这次算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我能忍受一辈子耗尽心血毫无建树,我能忍受抛弃生活中的一切,孤独地终了一生,我甚至可以在需要时献出生命,但我不能忍受一生中再也见不到它!正是对它的第一次目击决定了我的一生,我们真的不能忍受再也见不到它!这点别人可能很难理解,但你能想象,水手能忍受一生见不到大海吗?登山者能忍受一生见不到雪山吗?飞行员能忍受一生见不到蓝天吗?
“也许,”张彬站起身来说,“你能让我们再次见到它。”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张老师,我不知道。”
“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希望了。我该走了,那张照片你扫描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哦,扫完了,我早该还您,可拆下来的时候把镜框弄坏了,我想买一个新的装上,可这些天一直没时间出去。”
“不用了,那个旧的就行。”他接过照片,说,“这些天总觉得屋子里少了些什么似的。”
我又回到窗前,看着我的导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的腿比平时瘸得更厉害了,步履看上去那么艰难。
异象之二
张彬走后,我熄灯睡下,但总是睡不着,所以,当那件事情发生时,我肯定自己是处于绝对清醒的状态。
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无法分辨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它似乎充满了整个黑暗的空间。我警觉起来,脑袋离开了枕头。
又听到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但能听出来。
这时学校已经放假,这幢宿舍楼几乎是空的。我猛地坐起来,扫视着黑暗的房间,只看到那些纸箱子,暗中像一堆随意垒放的方石块。我打开灯,在日光灯完全亮起前的那几下闪动中,我看到纸箱上方隐约有一个影子,是白色的,只一瞬间,它就消失了,没有看清形状。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影子消失时我看到它向窗子的方向移动,后面拖着一条尾迹,那显然是一串它自己的转瞬即逝的映像,像观察者延长的视觉暂留。
我想到了那根头发。
我开着灯躺回床上,但更不可能入睡了。漫漫长夜很难熬,就索性起来,打开一个纸箱子,继续看张彬的计算稿。从上次看到的地方开始,翻过了十几页,有一页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页稿子上有一半的推导过程被一个大叉划掉了,那大叉墨水的颜色与原稿有很大差别。在页边的空白处,重写了一个简洁的公式,显然是要代替那些被划掉的部分。这个公式所用的墨水与打叉的一样。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个公式的笔迹,娟秀精细,与张彬的原稿有明显不同。我拿出了张彬送给我的那个被隔页烧焦的笔记本,小心地打开来,将上面的笔迹与那个公式对照,结果虽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预料到了。张彬是个很仔细的人,每部分计算稿上都标有日期,这一部分标着的日期是1983年4月7日,距他妻子的死已有十二年。
但这是郑敏的笔迹。
我仔细地看那个公式和被划掉的部分,是计算低耗散状态等离子流体边界条件的公式,很简洁,可以代替被划掉的烦琐推导,因为这个公式使用了一个现成的参数,这个参数是三菱电机的一个实验室在1985年得出的,他们当时是为研制用等离子体流束代替转子的高效发电机。这个项目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它的副产品,那个等离子流体参数后来却被广泛应用,不过这是1985年之后的事了。
我立刻将后面的几个还没开过的箱子都大概翻了一遍,又发现了五页稿纸上有相同笔迹的修改,如果仔细找找,可能还会找到。而张彬写出这些计算稿的时间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
我在床沿上呆坐了很久,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上,我把它启动了,从硬盘上调出了白天扫描的郑敏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用高精度扫描仪扫描下来的,我仔细地观察着它,尽量躲开照片中的人那很有神的目光。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立刻手忙脚乱地启动一个图像处理软件——我平时要处理大量的闪电照片,所以电脑里这类软件很丰富,现在打开的这个软件可以将黑白照片自动转化为彩色的。软件很快将这张照片处理完毕,虽然色彩有些失真,但我还是达到了目的,黑白照片上的人总是显得年轻,这张照片是郑敏遇难前一年拍的,现在,彩色揭示了被黑白两色掩盖的一个事实:照片上的郑敏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