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斯派,开出苗圃,穿过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苍莽莽的扫鼠岭上驶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虽然被拘押期间他曾经反复地回想,但此时此刻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看守所的时候,他精细地琢磨着扫鼠岭上的每一个细节,查找自己有无错误或疏漏,那种回忆是“技术型”的,而刚刚在与呼延云一番对话之后,他对那晚的回忆则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可抑制。直到他走上无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时,一阵伴随着夜风的汩汩声传来,仿佛抚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向桥下望去,知道那声音是尚未结冻的河水在流动,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抬起头,远处的青石口水电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没有开窗的墙。
他见过这样一堵墙,但那一次,命运却为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时候,他用一根长钉,扎烂了那个吹嘘自己强奸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阴囊,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
他开始绝食,水米不进,狱警告诉他,这种公然对抗改造的行为,只会招来加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几天后,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了,狱警们掺着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他,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没有窗。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那堵铅灰色的墙,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水泥棺材里了。
一杯水。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给他拿来这杯水的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对水的欲望,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对抗这一切:命运、脚镣、没有窗的墙,还有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声音亲切。这个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证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他会被判处更长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洁白、英俊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挂着他久违了的异常温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恩人”,有些手足无措,搞得脚镣哗啦啦一阵响。
接下来,林香茗对他说了一些话。他神志有些昏乱,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似乎是介绍自己正在做一个什么学术项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但是当听到林香茗说出“变态杀人”和“变态人格”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内心一阵痛楚。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个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低声说,“我要是不拿这个学术项目当借口,也不可能见到你……你喝点儿水吧。”
周立平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拿起纸杯,把水喝了个精光。
“我是听说了你绝食的事情,专门来探望你的。”林香茗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也不应该这样。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平,好人和坏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坏,站在天平的中间,整个世界到底向善还是向恶,其实是由两端的比重决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个坏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好人,不应该故意惩罚自己,使这个世界向恶的一端倾斜。”
周立平呆呆地望着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狱警给周立平拿来饭菜,特别叮嘱要一碗粥,别太烫。
等饭菜来了之后,他亲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喝。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劝他马上结束绝食,好好改造,并承诺回头开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可以免除刑事责任……关于西郊连环凶杀案,林香茗没有主动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住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警方还真把自己当成真凶了。林香茗苦笑着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给急于解谜的警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线索。”周立平问他,据说是一个姓呼延的推理者通过漫画书帮警方提前锁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赶紧解释,说呼延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紧张,忙说不会计较这件事,出狱后自己只想找一个人算账,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后来毒打了我一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