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一阶阶在脚下退去,那些凤隐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一幕幕在眼中回过。
轮回千年,历世不知凡几,作为水凝兽阿音的那一生,她以为早就埋藏在罗刹地魂飞魄散的那一日。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千年,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宁静安和的日升月落,她都不曾忘记过。
百丈石阶的尽头,立着一个人。
藏青道袍,眉目依旧,那是青衣。
他就像是一直守在这里,等着终有一日必将回来的人。
他朝阿音微微躬身,既是对着当年的大泽山东华师祖座下弟子阿音,也是对着如今的凤皇。
凤隐站在最后一层石阶上,顿住。
凤隐这一生,经历过太多事了,曾经她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走在奈何桥头禹禹独行的时候,她以为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她动容。
但她没有想到,还有今日。
破碎的殿宇古朴如昔,断裂的仙脉生机勃勃,漫山仙兽飞驰欢鸣,和一千年前烟火鼎盛的大泽山一模一样。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上水殿前那一个个盘腿而坐的人影上时,血红的凤瞳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生气。
闲善、闲竹、青云、青海……所有在一千年前那场大战里死去的大泽山弟子,她的师兄,她的同袍,一个不落的都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
而所有人身前,是一身白衣黑发如墨的元启。
他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盒,竹盒里,是一叠小小的绿豆糕。
他闭着眼,直到凤隐走到他身前,都没有睁开。
凤隐看着那个竹盒,眼底突然卷起惊涛骇浪的悲恸和绝望。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信。
这么些年,她只为元启做过一次绿豆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作为阿音还活着的时候,在天宫的景阳宫,为了鸿奕去求元启的那一次。
那一天,他也是一身白衣,和现在一模一样。
凤隐缓缓跪在元启身旁,她抬手去握他的手,冰冷彻骨,毫无生机。
整个大泽山山巅,只有她手中握着的人,没有一丝生机。
就连她魂飞魄散那一日也不曾落过的眼泪,此时毫无预兆地溅落在地,凤隐低着头,握着元启的手颤抖起来。
“他、他……”
她嘶哑着开口,但用尽全身力量,也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身后的青年仿佛知道凤隐想问什么,缓缓走到她身后,他望着上水殿前的同门,轻轻垂下了眼。
“陛下,我小师叔他……一千年前就死了。”
安静如湮的大泽山山顶,只剩下青衣一个人的声音。
“混沌神力能挽魂往生,当年小师叔用他一身神力,唤醒了在这里死去的仙灵,让师父和师兄他们神魂归位修炼重生,从那一日起,他就已经……”青衣停顿许久,“不在了。”
混沌之力是世间唯一可以让灵魂重聚死而复生的神力,但要复活整个大泽山的弟子,一点点神力根本做不到。生老病死是三界规则,就算是神,也不可以轻易打破,否则代价必定沉重难当。当年元启初登神位,耗尽心血和神力也才勉强让大泽山众仙的魂魄齐聚重归体内。千年过去,混沌神力一直守在这里等待他们苏醒,直到元启最后一抹魂魄为封印九幽炼狱而散,大泽山被尘封的真相才大白于三界。
“这些年来,小师叔的身体一直是元神剑的神力所化。当年罗刹地一战,他魂魄大损,若不是为了等你回来,小师叔他早就撑不住了。”
这就是一千年前凤染封印九幽炼狱的真正原因。元启耗尽神力救了大泽山众人,神力耗尽生机断绝,唯有一丝真神魂魄存于世间。
凤隐闭上眼。
这些年来,她作为阿音也好,涅槃重生唤醒记忆后也好,有一件事,她从来不曾释怀。
当年在罗刹地她被华默父女重伤,受众仙唾骂指责的时候,唯一在她身边护住她和仙族相抗的,只有鸿奕。
她一直记得那一日,元启独立在众仙之顶,俯瞰她犹若蝼蚁。也是从那一瞬开始,她觉得水凝兽阿音再也没有存于世间的必要了。
师门毁了,同袍死了,连唯一相依为命的人也把她视若尘埃,她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罗刹地引下第七道天雷,自罚己身灰飞烟灭,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这数生,最大的罪过,就是当年一念之仁,害得大泽山毁于一旦。
可她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比她湮灭成灰更早的时间里,元启用他的命换回了大泽山所有人,洗清了她的罪过,还了她清白无垢的一生。